逃向成都：杜甫的入川之路

2019-09-16 03:4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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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0多年前的暮秋，杜甫带着家人前去同谷，趟过日夕已结上一层薄冰的西汉水，马儿还在铁堂峡折了脚；今天的甘肃陇南成县（即唐代”同谷“），同样是红叶落索的暮秋，村民扛着快递趟水过河。（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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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岁是杜甫平生中最艰难的一年：这一年，他从初级官员沦为社会底层的一员；这一年，他乞食秦州、同谷，带着家小辗转于西秦岭的千山万壑中。也是这一年，诗圣对于他本人的命运和他的时代，有了切肤而持久的憬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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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聂作平

责任编纂 | 杨嘉敏

一个生疏人的来信改变了杜甫的后半生。

当时，杜甫48岁。说是后半生，其实，已进入生命的最后11年。

那是唐肃宗乾元二年，即公元759年。时值初冬，杜甫旅居秦州（今甘肃天水）。三个多月前，立秋次日，杜甫写了一首五律，题为《立秋后题》。在伤感岁月易逝，人生倏忽之余，杜甫还透露了他在那些表里孤吃力的日子里做出的一个重大决意：换一种活法。

正确地说，他筹算辞去华州司功参军这个令他既感气愤更感绝望的职务。如同《诗经·硕鼠》里那群伐檀的奴隶们唱出的心声一般，杜甫也要“誓将去汝，适彼乐园”。

杜甫想象中的乐园，就是秦州。

孰料，大道多岐，世事难卜。仅仅三个月后，杜甫却吃紧忙忙地脱离秦州前去同谷。在同谷仅一个月，又不得不在严寒的冬日启程，赶赴成都。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入川路上，饥饿、严寒、辱没、悲痛、绝望……它们如统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噬咬着两鬓飞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诗圣……

从华州到秦州

每一个精良的诗人，都用他们的作品，为后人留下了一幅他们的肖像。这肖像，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好比李白，他的作品让我认定他必然骨格清奇，举动潇洒。至于杜甫，他那一系列伤时感事的作品和抑郁沉雄的诗风，让我一向认为他如同成都杜甫草堂里叶毓山师长镌刻的铜像：清癯，郁闷，似乎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蔽着过多的风霜与困吃力。如是，在读欧阳修的《新唐书·杜甫传》时，发现他对杜甫的评价竟是“旷放不自检，好论世界大事，高而不切”，不免有几分诧异。

▲ 成都杜甫草堂内叶毓山师长镌刻的杜甫铜像。（视觉中国/图）

细心考虑，却不得分歧意欧阳修的高屋见瓴。因为，小官员家庭身世的杜甫，尽管素质上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却自幼就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习惯淳”的弘远政治幻想。这幻想的四处碰鼻和他本人的不容于时，都让他显得有几分迂阔和错误时宜。

十余年前，我在开封城外一片零乱破旧的民居间，找到了一个叫作吹台的处所。那是开封城墙东南部一座不起眼的土台，因春秋时大音乐家师旷在此吹奏古乐而得名。吹台上，有一座小小的三贤祠。祠里，安放着三尊泥像，那就是现在家喻户晓的三位唐代大诗人：李白、高适、杜甫。

吹台见证了杜甫意气风发的热忱岁月。那照样号称盛世的天宝年间，32岁的杜甫，40岁的高适和43岁的李白订交于开封，他们“酒酣登吹台，激昂怀古，人莫测也”。那时，年青年头的杜甫相信，依凭他的才调、气略和胆识，他必将有一个光耀前途。

▲ 开封古吹台位于开封城墙为的东南部，西邻繁塔。此地原有一土台，相传春秋时期音乐家师旷吹奏古乐于此，故名吹台。（东方IC/图）

几年后，为了想象中的光耀前途，杜甫来到首都长安，列入了唐玄宗下旨举办的科举测验。然而，主持测验的李林甫却以野无遗贤为名，一个也没登科。杜甫在诗里记录此事说：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皇上渴求人才，我也有为国干事的心愿，却只能像鹏鸟那样折翅，像跃龙门的鲤鱼那样四处碰鼻。

那今后，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以期实现政治幻想，原本高慢的杜甫不得纷歧次又一次放低身段，以诗文干谒显贵，进展获得他们的赏识和举荐。

幻想高蹈入云，实际咆哮坠地。754年，杜甫上《三大礼赋》后，朝廷授予他从九品下的河西尉，与其说任用，不如说搪塞。这个卑微的、必需直接逼迫底层公民的职务，杜甫拒绝接管。这是一个主要细节，从这个细节能够看出他和他的同伙高适的分歧：高适也憎恨出任县尉，并写下了“拜迎长官心欲碎，扑挞黎庶令人悲”的诗句，但恨归恨，他究竟照样履新了。这种往好里说叫能屈能伸，往坏里说叫苟且偷生的性格，显然要比杜甫的执拗更应时宜。后来高适飞黄腾达，成为唐代诗人中仕途最满意的人，又一次证实了性格即命运的事理。

次年，朝廷改授杜甫为同属芝麻官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杜甫只得委屈地接管。回忆这段履历时，原本自尊于念书破万卷，下笔若有神的杜甫无比辛酸地总结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馂余，四处潜悲辛。”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逃往四川，唐肃宗即位。杜甫闻讯，舍妻抛子，间道前去行在凤翔。大约是被他的忠诚所打动，唐肃宗录用他为左拾遗。这也是后世称杜甫为杜拾遗的由来。

左拾遗级别为从八品上，比兵曹参军高不了几多。然则，拾遗属于谏诤官，相当于现代的纪检干部，负有向皇帝进谏的责任。级别虽低，却因接近中枢而前途弘远。

这也许是杜甫离他的政治幻想比来的时候了。然而，不久，宰相房琯在平叛中兵败，唐肃宗将其革职，杜甫站出来为房琯说话。“帝怒，诏三司杂问”。幸好，另一位宰相张镐说，“甫若抵罪，绝言者路。”杜甫才侥幸没有坐牢，而是于次年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皇上身边赶到华州（今渭南）做一个治理户政、田宅和杂徭的处所佐官。

▲ 陕西省渭南市“华山”华山金锁关，杜甫《望岳》诗中“箭栝通天有一门”就是指的这里。（视觉中国/图）

钢铁就是如许没炼成的。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后，杜甫回了一趟他的家乡河南。沿途所至，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既悲且痛的杜甫写下了他最具实际主义辉煌的“三吏”与“三别”。

此时，长安虽已收复，安史之乱却还在持续，大唐早已不复开元盛世的繁荣。至于杜甫，他年近半百，体弱多病（40岁后，杜甫即患风疾。这是一种心血管问题引起的眩晕、痉挛、肢体麻木甚至半身不遂的宿疾）。更主要的是，他对仕途已然绝望。他逐渐领略，此生当代，致君尧舜的幻想压根儿就是一个见笑。

他想换一种生活体式。他想找一个平静的处所归隐，在耕读中了此残生。

幻想的归隐之地在哪里呢？杜甫想到了长安以西的秦州。

就像朱东润师长说的那样：“杜甫对于围城的生活是有所熟悉的，况且大乱之中的佐贰官更是一饱不易呢？是以他决意挂冠出走。走向哪里呢？向东是华夏大战的疆场，当然去不得。向南是襄阳的大道，也不敷平安。向北的危险不多，然则恰是回纥出兵交游的大道，‘田家正惧怕，麦倒桑枝折’，也不敷稳健。”

既然东、南、北三个偏向都去不得，那就只有向西一个选项了。

今天，从西安到天水，不外300公里路途。汽车3小时，高铁只需100分钟。但在杜甫的农耕时代，至少要跋涉十几天。再加上嵬峨的陇山屏藩其间，当关中和华夏兵火漫溢时，秦州倒是一块优裕而和平的地盘。

当然，更主要的是，秦州还有亲朋。

同伙即赞公僧人，亲人即侄儿杜佑。

于是，杜甫仓促赶往秦州。

▲ 天水市麦积区，渭河在这里经由时，与人工湖翠湖形成了一道艳丽的景致，这就是天水的泾渭分明。（东方IC/图）

发源于鸟鼠山的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东柯河则是渭河浩瀚支流中名不见经传的一条。在麦积区东柯河注入渭河四周，我驱车溯流而上。车行约10公里，就是三国时的计谋要地街亭。在街亭，浩瀚遗迹以杜甫之名而存在：草堂、诗圣阁，还有据说杜甫亲手栽培的古槐。

本来，杜甫的侄儿杜佑就住在这里，这也是杜甫在秦州暂住过的处所之一，唐时叫东柯谷。杜甫眼里，东柯谷无疑是一个景致殊胜的宜居之地，他几回在诗中写到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东柯河畔的小村庄：“东柯好岩谷，不与众峰同。”“满谷山云起，侵篱涧水悬。”“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

▲ 秦岭深处的河谷，东柯谷应与其无异。（东方IC/图）

本地同伙敷陈我，为了纪念杜甫在东柯的短暂居留，这里曾建有全国最早的草堂之一，惜乎已毁。草堂遗址旁，后来建起一所子美小学。一眼原名白水涧的泉水，改名为子美泉。

对杜甫来说，秦州三个月，的确让他可贵的舒心、安谧。一个证据是，九十来天里，他写了97首诗，一天一首还多。

然而，3个月后，他却筹算脱离秦州。

对他脱离的原因，千百年来有各类臆测。其实，最真实最深刻，也最让人作对的原因只有一个：贫穷。

随杜甫前去秦州的，除夫人外，另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和弟弟杜占，以及家人杜安。一家数口，坐吃山空，况且杜甫自己宦囊不丰。至于他原想依靠的侄儿杜佑以及旧交赞公僧人，再加上到秦州后新交友的山人阮昉等人，他们除了给杜甫送些菜蔬瓜果外，也没有能力进行更大的拯救。杜甫内心不安地写道：翠柏吃力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鲁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怯，留得一钱看。

就在忧贫畏老之际，一个生疏人倏忽来信了。杜甫没有记下生疏人的名字，只是在诗里称他佳主人：邑有佳主人，情如已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

这个神秘的佳主人究竟是谁，历来有多种说法。总而言之，他是杜甫的超等粉丝，固然素未碰面，却热情地邀请杜甫去他地点的同谷。

杜甫欣喜若狂，甚至急迫得连夜就要出发。

前去同谷的路

同谷就是今天的甘肃成县。

现在从天水到成县，距离还不到200公里。但这200公里，杜甫一家却走了整整一个月。个中的主要原因，就是刚出发不久，拉车的马儿就在渡河时骨折了：“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

脱离秦州前去同谷，是759年阴历十月底，地处北方的陇右区域已经非常严寒，山间的小河，日夕结上了一层薄冰。

1200多年后的又一个暮秋，我驾车从天水市南下。在天水镇四周，我把车停下来，爬上了公路旁一座枯叶摇落的小山。极目远望，一条又瘦又浅的河流徐徐淌过，不少处所露出补丁般的滩涂。河边，白色的芦花在风中舞动。这条河叫作西汉水，那一年，杜甫家的马儿就是在涉过它时骨折的。这个处所，杜甫在他的诗里有明确记载：铁堂峡。

铁堂峡因两岸富含铁矿，岩壁呈铁青色而得名。两列山岳平行远去，两山之间，就是西汉水。

▲ 铁堂峡之寒山冻水。（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西汉水是嘉陵江的支流，固然自己并不宽也不长，汗青上却极为主要。秦始皇的先祖就是从西汉水流域起身并一步步向东成长，最终剪灭六国，金瓯无缺的。至于《诗经》里到处颂扬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降生于西汉水。

▲ 在西汉水粗俗甘陕接壤的康县、成县、徽县、略阳一带，依然能看到传统的渡河体式。不知杜甫一家是否也曾如许渡河。（视觉中国/图）

穿过铁堂峡，顺着西汉水奔赴嘉陵江的偏向而行，不到20公里——对杜甫一家来说，这20公里足以让他们奔波一成天——就是另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处所：盐官。

抵达盐官前，我曾多次想象过1200多年前杜甫行经此地时，在他诗中描画过的场景：“卤中草木白，青者官盐烟。官作既有程，煮盐烟在川。汲井岁搰搰，出车日连连。”

但我没看到杜甫时代汲卤煮盐的盛况。没看到煮盐的青烟，没看到被卤气熏得发白的草木，没看到汲卤的工匠和运盐的马车。我只看到一座通俗的西北镇子。

盐官这个名字，顾名思义，和盐以及治理盐政的机构有关。盐官原名卤城，盖因这里有高浓度的卤水自地下涌出。《水经注》称它“卤水与岸齐”，出产的食盐“味与海盐同”。在甘肃诗人包苞率领下，我走进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天井，那就是盐井祠。院内，有一口用栏杆环绕的古井。据记载，早在两千多年前的东周时期，这里就拉开了煮卤制盐的序幕。

▲ 因为如今建造井盐的人少了，祠内盐井水分充盈能够直接舀取。（东方IC/图）

▲ 煮卤制盐在今日盐官已不多见。（东方IC/图）

陇右一带，是秦国的龙兴之地。从最初秦非子为周王牧马，进而侧身诸侯之列，到最后秦金瓯无缺，盐官的盐曾起过主要感化。

科技欠缺、交通闭塞的古代，食盐对一个国度和区域有着举足轻重的计谋意义。我国的食盐资源东部有海盐，西北有湖盐，四川有井盐，但放眼关中和陇右大片区域，生产食盐的处所只有两个，一个是甘肃漳县，一个就是盐官。

盐官雄厚的盐卤为秦人的畅旺供应了两个得天独厚的前提。其一，与秦人相邻的另外方国或部落，绝大多数都不把握食盐资源，但食盐又是生活必需品，得用粮食或另外器材交流，秦人是以致富。其二，盐官有大量从地下涌出的卤水，史料记载个中一口卤池时说，“广宽十余丈，池水浩瀚，色碧味咸，四时不涸不隘。饮马于此立见肥壮”。像人一般，骡马也需要食盐，如许养出的骡马才膘肥体壮——《史记》的说法是：“马大蕃息”。汗青上，盐官骡马就以膘色好、个头高、气力大、脾气暖和著称。直到20年前，盐官都是西北区域最大的骡马生意市场。生意者除甘肃内陆人外，更有从四川、陕西、宁夏、青海远到而来的。这里的骡马生意，按方志的说法，能够远溯到秦人。

我找到了作为骡马生意市场的一片旷地。大约天色太冷，市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塑料袋被风吹到树上墙头，发出呜呜呜的怪叫。生意市场另一方的街上，卖卤肉的铺子里，一口大锅盛满了热气腾腾的肉。相邻的关帝庙，门槛上坐着两个面色郁闷的老头，一边抽着鼻子用力嗅着旁边飘来的肉香，一边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

就在盐官四周，杜甫还路过了另一处有名的事迹，并与他生平最崇拜的偶像相逢。

“六出祁山，九伐华夏”，《三国演义》的说法深入民间，也使得祁山台甫在外。然究其事实，诸葛亮北伐时，只有两次从祁山出兵。不外，在陇右的天水、礼县一带，三国遗迹至今触目皆是：诸如收服姜维的天水关，诸如被空言无补的马谡丢失的街亭，诸如射杀曹魏名将张郃的木门道。

沿十天高速南下，从盐官到礼县长道镇，二十多公里的路途中，右边窗外，近处是几乎干涸的西汉水，远处是一线沉沉的祁山。山脚，西汉水冲积成一个狭长的坝子，一座黄褐色的山岳状若城堡，兀立河畔。这就是昔年诸葛亮屯兵的祁山堡。

▲ 外形似龟又似舰的祁山堡。（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沿着石阶而上，山顶是祭奠诸葛亮的武侯祠，最早建筑于南北朝时期。那就是说，当杜甫沿着西汉水河谷前去同谷时，他既然遥遥地瞥见了居高临下的祁山堡，多半会泊车暂息，慢慢步入武侯祠。

诸葛台甫垂宇宙。平生中，杜甫都对诸葛亮抱着充裕的敬仰与恋慕。同为文人，诸葛亮开府持节，统率全军，呼吁世界；本身却为了一口热饭、一件冬衣而拖家带口地驱驰乞食。想必，面临诸葛亮神情严重的泥像，杜甫心中会泛起一丝丝吃力涩与难过。

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杜甫一共写了24首纪行诗。我们今天也才得以对他的入川之路管窥蠡测。耐人寻味的是，关于祁山堡和武侯祠，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或许，有一些繁重和尴尬，远非文字能表达。

同谷悲歌

非常巧的是，我和杜甫达到同谷的季候一般，都是严寒的冬月之初。

如前所述，唐代的同谷，即今天陇南市所辖成县。

一大早出城后，我顺着山谷来到距离城区大约三四公里的凤凰山麓。山谷里，青泥河斗折蛇行，河面结着薄冰。一个苗条的村妇在河边浣衣，平民荆钗，却有娇好的容颜，惟独手指冻得像粗短的红萝卜。河畔一侧，就是始建于北宋的杜公祠——又称成县杜甫草堂或杜少陵祠。

入祠，除了一个烤着火打打盹儿的工作人员外，只有三五只雪后出来觅食的乌鸦，落在满面风霜的杜甫泥像前。

1200多年前，杜甫也是冒着风寒来到这里的。他原本带着进展而来，甚至，能够想象的是，当旅途艰难时，他会自信地抚慰妻儿和兄弟：忍一忍吧，到了同谷就好了。那边良田万顷，盛产山药，山上的蜂蜜也好多，就连冬天也有鲜笋。更况且，好心的佳主人还会鼎力帮助我们呢。

然而，很快，杜甫就从进展的巅峰跌落到绝望的幽谷。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所谓佳主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猜多半是口惠而实不至。他写信给杜甫时，只想过过嘴瘾，示意一下本身的风雅，没想到无邪的诗人居然信认为真，真的拖家带口投奔他来了——佳主人要么基本没露面，要么略微搪塞一下就消散了。

翻脸如翻书的佳主人，一会儿把杜甫一家推入了绝境。在秦州固然也艰难，究竟彼时还几多有些蓄积，且实在面临冻饿之虞，杜佑、赞公僧人和阮昉总不成看着他惨死吧？人生地不熟的同谷，却让老杜呼天不该，叫地不灵。

同谷的绝望生活快要一个月。尽管杜甫毕生魔难无尽，然最惨者无过同谷。如果评选中国十大魔难诗人，杜甫必定榜上有名，而同谷就是他魔难岁月的极点。

同谷时代，杜甫写下了他平生中最主要的作品之一《同谷七歌》。朱东润称之为千古少有的诗篇，冯至称之为响彻云霄的悲歌。它既是奇崛雄浑的绝唱，也是对长歌当哭的最好讲解。

杜甫在凤凰山麓的飞龙峡口搭建了简陋的茅房以避风雨，还不到50岁的杜甫此时已是鹤骨鸡肤，齿豁头童，“白头乱发垂过耳”。家中无食，他只得随一个养山公的白叟到山里捡橡栗。橡栗又叫橡实、橡子，是壳斗科中栎属和青冈属植物的果实，富含淀粉，可食用。唐诗里时见篇咏，是穷鬼家的食物。

天寒日暮，寒风咆哮，衣不蔽体的杜甫在陡峭的山坡上四处寻找橡栗，他的手脚都长了冻疮，脸也被山风吹得皴裂，像一枚皱巴巴的山核桃。杜甫哀叹：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除了橡栗，一种叫黄独的植物也被杜甫一家用来糊口。黄独本是药材，它的根茎蒸熟后可当芋头果腹。杜甫扛着一把白木杆的小锄到山上挖黄独，大雪封山后，基本找不到黄独的苗叶，天然也无法挖到。当又累又饿的杜甫拖着繁重的病体回抵家，山谷清寂，他听到从四壁漏风的茅屋里，隐约传来孩子们因饥饿而发出的呻吟与哀号。杜甫一家的逆境甚至让新熟悉的邻人也为他担忧，害怕他们一家饿死在山里。一天，杜甫相逢了早年熟悉的一个念书人。可是，都是穷汉，谁也没法从本身的嘴里分他人一杯羹。两人谈起曩昔的好时光，瞬间泪湿双眼。

杜甫亲历过赤子子饿死的人世惨剧。那是他陇右之行前几年，他不得不接管朝廷录用的兵曹参军后，从国都回到奉先（今陕西蒲城）探问借居在那边的妻儿。谁知刚抵家门口，就听到一阵悲伤的痛哭：他的赤子子因饥饿而夭折了。看看憔悴的老妻和方才咽气的季子，再想想京师的歌舞升平，显贵的肥马轻裘，杜甫在他五百言的长诗里写下了气愤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绝望中的杜甫加倍想念那些天各一方的亲人。杜甫有4个兄弟，除了杜占追随在侧，其他3个兄弟远在河南和山东。如同杜甫一般，他们也时运不济，为了生活而迹若秋蓬。杜甫还有一个妹妹，孀居多年，儿子年幼，杜甫和她已经十几年没晤面了。

草堂地点的孤村，没有几户人家。严冬时节，风多云急，雨雪晦瞑，狐狸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发出苦楚而怪异的啼声。中宵梦醒，杜甫不由问本身：我生何为在穷谷？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从屋顶刮过的大风和窗外潺潺流过的青泥河的雪水……

大山那边是成都

就像海明威借老渔夫之口说出的那样：一小我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同理，杜甫也毫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少在同谷城外冻饿而死。

杜甫又一次想到了远行。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成都。首先，成都乃天府之国，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岂论秦州照样同谷，都无法望其项背。其次，他有不少老同伙在成都及周边仕进。好比早年一路剧饮剧谈的高适，任彭州刺史；好比早年有交往的裴冕，任成都府尹。

腊月初一，当同谷的富室都在预备年货热热闹闹过新年时，杜甫一家默默踏上了南行的山路。对同谷这个悲伤之地，杜甫在他的诗里，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一小我的名字。这是一次狼狈的逃离，也是一次为了不坐以待毙的艰难挣扎。

2015年冬天，我在天水、西和、礼县、成县、徽县、略阳、汉中、广元和剑阁诸地行走，寻访杜甫曾经的脚迹。这条沿用了两三千年的入川之路，大部门地段穿行于西秦岭中。连绵达1600公里的秦岭纵横数省，到了甘肃境内，山势相对较低，且有不少垭口和沟谷能够类似。后来建筑的陇海高速、十天高速和成兰铁路在不少路段就与古蜀道重合或相伴而行。

▲（冯庆超/图）

那时，沟通十堰和天水的十天高速方才通车。习惯了四川和南方高速上车流不息的喧嚣与荣华后，十天高速的陇南段，它的落寞与幽静让我诧异。一个偌大的办事区里，经常只有我一辆车；而办事区出售的食物，只有最简洁的泡面。成县至成都大约600公里，自驾车也就5个多小时。可对杜甫来说，这路途仍然辽远，尤其是还要一步一步地翻越绵亘在路上的无数座高大大山。

▲ 2015年5月尚在扶植中的十天高速甘肃成县段。（视觉中国/图）

自成县出发，驶过十天高速徽县办事区后，山势愈加嵬峨，嘉陵江支流洛河穿行于峡谷，隐约听到了水声。前方，就是杜甫一家脱离同谷后翻越的第一座大山：木皮岭。这个有几分奇异的名字，得自于山岭上四处生长的木兰。木兰又叫辛夷，它的树皮可入药，也就是用来治疗食积气滞的厚朴。升沉于徽县西南的木皮岭，自古就是从陇南的徽、成入蜀的必经之地。在杜甫经行一百多年后的唐朝末年，黄巢之乱时，唐僖宗手下王铎曾在木皮岭上设关布兵，拱卫陇右。

因为时间短暂，我不克步行爬山，只好放慢车速并找处所停下来。但我无法看清层层叠叠的山上，现在是否还生长着木兰树。我只能看到盘山路一头扎进林子，当它从远处的垭口钻出来时，已经藐小得如同挂在青山上的一条随时或者被山风吹进云端的灰线。

▲ 今天的木皮岭是春天赏油菜花的胜地。（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与木皮岭相接的是另一座更有名的山：青泥岭。青泥岭的有名，来自杜甫平生敬服的年老李白。李白在他的《蜀道难》里描写青泥岭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究其实质，李白固然生长于蜀道上的江油，但他并不曾沿着蜀道入过陇秦，他一定也没到过青泥岭和木皮岭。他对蜀道之难的描写，来自纸上的阅读和天才的想象，而非杜甫那样一步一叩的亲自履历。

▲ 青泥岭风格磅礴。（视觉中国/图）

不知道艰难行走于木皮岭的杜甫是否会想起李白的诗篇？即使会想起，生怕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木皮岭不光高峻险峻，大冬天里，杜甫爬了一会儿，就已全身大汗。更要命的是，他还听到从远处的林子里，间或传来豺狼的啸声。战战栗栗之际，杜甫的感触是：对此欲何道？默伤垂老魂。

秦岭既是中国南北方的分边界，也是黄河与长江的分水岭。苍山如海的秦岭中，发源了无数条大巨细小的河流。困居同谷凤凰村时，杜甫的草屋前面是青泥河。当他向成都进发，预备翻越木皮岭之前，在一个叫栗亭的处所停留了几天。栗亭在北魏时曾设县，现在叫栗川镇。栗川镇外，洛河的支流潺潺而过。栗亭镇部下的村子中，有一个名叫杜公村。村里，明代所建的杜公祠遗址犹存。相距不远的木皮岭山麓，洛河岸边的石壁上雕刻着“宛在中央，少陵钓台”八个大字。本地人坚信，杜甫曾经在这里钓过鱼。鸟儿飞过，天空不留陈迹；诗圣经由，留下了雪泥鸿爪。

▲ 秦岭山脉是中国地舆主要分边界。（视觉中国/图）

千辛万吃力翻过嵬峨的木皮岭后，杜甫一家来到了洛河河谷，在那边，他们渡过了白沙渡。渡口位于峭壁下，天色已黄昏，一家人战战兢兢地依次上船。那匹驮着行李的老马向着北方也就是同谷的偏向高声长嘶，马的啼声，立刻引来了山林里一阵猿猴的哀鸣。

多年的漂流，杜甫已储蓄了充沛多的观光经验。尽管天快黑了，但他没有停下来寻找住宿。一方面，或者山中本就没处所住；另一方面，他较量过日程，当天必需渡过另一个渡口，如许才能包管今后每一天的旅程都在合理的掌控中。这就是他诗中所说的“山行有常程”。

过了白沙渡，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一家人又持续跋涉在山路上。这是阴历腊月初八的晚上，天上有一轮淡淡的上弦月，清冷的辉煌晖映着这些吃紧如漏网之鱼的人，坐观成败他们为了有一条活路而日夜兼程。

若是说杜甫和他的弟弟，甚至杜甫的夫人都还能咬牙对峙，在又困又饿的夜里冒险行走山路的话；那么杜甫的几个孩子，大的不外十明年，小的只有五六岁，放在今天，都照样向怙恃撒娇，需要怙恃悉心照看的小学生。他们稚嫩的生命，又若何经受得起如许的艰难之旅呢？

次日破晓，一家人终于来到了嘉陵江上游的水会渡。上弦月早就落了，杜甫只能听到哗哗哗的水声，却看不清江面究竟有多宽。忐忑中，经验雄厚的船夫一边在阴郁中整顿船桨，一边笑着唱起了山歌。这歌声和笑声让杜甫稍微感应一丝扎实。渡过嘉陵江后，杜甫舍舟登陆。晨曦熹微，山风凛凛，他看到船上和岸边的石头上，都笼了一层白霜。爬到山腰，杜甫回头再看时，渡口不见了，只见一些星星闪烁在低垂的天幕。既遥远，又临近。

▲ 徽县境内嘉陵江上游的一湾清流。（视觉中国/图）

渡过水会渡，杜甫便脱离了陇右，秦州远了，同谷也远了。他沿着陈旧的蜀道从今天的陕西略阳向四川广元前行。三四天后，抵达了四川的边境：五盘。

杜甫笔下的五盘，就是今天川陕接壤处的七盘关，别名棋盘关。七盘关自古以来就是四川北上的交通枢纽，号称西秦第一关。然则，因为各种原因，七盘关曾有过多次迁徙。不外，其大体位置，总在广元与宁强之间。现在，由陕入川，从陕南的宁强穿过一条幽长的地道后，就是四川广元。

▲ 由陕入川的西秦第一关七盘关，今天京昆高速公路宁强段。（东方IC/图）

杜甫经行七盘关时，他昂首能看到方才绕行而下的颀长栈道；垂头俯视，能看到清澈的江流中反照着葱笼的林木，甚至还能看到游鱼。鸟儿在树上讴歌，本地人住在鸟巢般简陋的房子里。各种与他此前生活已有相当差别的事物，让杜甫倏忽生出一种大难不死的淡淡喜悦。

这喜悦，将跟着成都的越来越近而加倍粘稠。

▲ 广元市明月峡，被称为“中邦交通史博物馆”，图为明月峡已被修复的古栈道。固然杜甫在纪行诗中没有明确说起明月峡栈道，但他走过的栈道和明月峡栈道大略无异。（东方IC/图）

发源于甘南的白龙江是嘉陵江的另一条主要支流，全长近600公里，于广元昭化东门外注入嘉陵江。两江汇合处，从战国以来就是一个渡口，名曰桔柏渡，乃沟通四川与北方的金牛旧道上的枢路。

昭化同样是一座汗青悠长的城池。春秋时期，这里是苴侯都城城。后来又成为中国最早履行郡县制的县治地之一，称为蒹荫。三国时，诸葛亮赞其“志虑忠纯”的费祎开府于此，并在一次酒宴后被魏国降将刺死，其坟场至今还留存于城外。对杜甫来说，更能生发他无限感伤的或者还不是费祎或三国旧事，而是缔造过开元全盛日的唐玄宗，在安史之乱后逃往成都时，也是从桔柏渡渡过嘉陵江，经由昭化后南下的。既亲历了小邑犹藏万家室的盛世，又见证了盛世的缔造者狼狈奔逃中涉过的渡口，当杜甫行走在用竹子建造的索桥上，严冬的江风把他的衣袂吹得上下翻飞时，诗圣对于他的时代和他本人的命运，想必会更多一些深刻而持久的憬悟。

▲ 昭化古城是迄今为止国内留存最为无缺的三国古城。（东方IC/图）

从地舆上说，四川是一个闭塞之地。东南西北四个偏向，要么是大山，要么是高原。从北方南下的杜甫进入盆地的必经之地，就是联贯络续的大剑山中的一道“庙门”，即剑门。穿过剑门后，山才会变得低缓，并次序变为高丘和低山，直到变为一马平川的平原。

剑门世界险，从远处望去，联贯的峭壁突然休止，两崖相对，“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而称作剑门。大凡从剑门入川的旅人，无不赞叹于山水的险壮，骚人诗人，无不作诗以纪。此前，唐玄宗幸蜀，逃亡之际过剑门，也不忘作诗一首。至于杜甫的陇蜀纪行，《剑门》当然是弗成或缺的。

与大多数描写剑门险壮的诗作分歧，杜甫这个方才履历了安史之乱的诗人，他由剑门的险壮联想到了军阀的割据与战争。他在诗里浪漫地写到，若是有或者的话，他不吝冒犯造物的上天，也要把这些阻隔世界的层峦叠嶂一一削平。

▲ 剑阁剑门关关楼。（视觉中国/图）

当小我与家人的生命不再面暂时刻或者来袭的灭亡威胁时，杜甫又起头伤时感事了。尽管他的王朝从不曾给过他平步青云的机会，他却毕生死心塌地地爱着日渐衰败的王朝。直到赴川11年后，当他困居湖湘，大病将死，在飘荡的客船上写下最后的诗篇时，仍然为他的王朝担忧得一往情深：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华夏阔，干戈斗极深……

腊月底，一年中最谨严最强烈的春节即将到来之际，经由二十多天跋涉后，杜甫终于从同谷来到成都。他疲倦的双眼，瞥见了一座与他此前生活过或游历过的处所迥然分歧的城市。杜甫看惯了流离失所和饥寒交煎的眼睛，诧异于成都的荣华与安详。为此，他的成都岁月创作的第一首诗，就写下了这种淡淡的诧异：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邑，吹箫间笙簧。

亲朋匡助下，杜甫在成都西门外的浣花溪畔建起了几间草房，起头了他平生中相对不乱的5年多的川中生活。当杜甫坐在冬日的阳光下，看着远远近近的树木依然葱翠，花朵依然鲜艳时，他百感交集地梳理着这一年的回忆。“一岁四行役”，为了餬口，从关中赶往秦州，从秦州赶往东柯，从东柯赶往同谷，从同谷赶往成都。现在，浮萍般的狼狈日子终于能够告一个段落了。

▲ 成都杜甫草堂，重建于1997年，借鉴了川西民居的特点。（东方IC/图）

对不到60岁就作古的杜甫来说，48岁是他平生中最艰难的一年。但按冯至师长的说法，这也是他创作成就最高的一年。朱东润师长则说，“乾元二年是一座大关，在这年以前杜甫的诗还没有跨越唐代其他的诗人；在这年今后，唐代的诗人便很少有跨越杜甫的了。”

这一年，因对朝廷和宦海绝望而告退后，短暂的河南桑梓之行，杜甫更多地看到了底层的魔难，从而写下了“三吏”与“三别”。及至乞食秦州同谷，及至带着家小辗转于西秦岭的千山万壑中并多次面临全家冻饿而死的逆境时，他已从初级官员沦为社会底层的一员，他对底层人民的魔难、对命运的多舛也就有了切肤的感同身受。从那今后，哪怕是生活在相对不乱的年月里，杜甫依然对底层抱有一种深切的悲悯。这悲悯，是自挽，是自发，是自救。

多年来，我无数次盘桓于杜甫留在成都的草堂，那座与唐时的杜家茅屋面容全非的园子。也是为了纪念这个以诗作史的逝者，让我发生了重走杜甫入川之路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