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悟空的形象说到《西游记》的主题 | 陈大康

西纪行（国画）关良画   刘海粟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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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片《大闹天宫》有段原著没有的情节：马天君视察御马监，各式刁难孙悟空，悟空不甘陵虐，反出天廷，回花果山去也。这个“马天君”纯是因“马”而诬捏，编剧似不清楚中国神话里，华光天王因名马灵耀而就叫马天君。电视剧《西纪行》将马天君换成武曲星君，掩去此马脚，却仍保留原著没有的悟空受欺负情节。按原著描写，悟空上任后倒也勤勉，“日夜不睡，滋养马匹”，但一旦知道弼马温只是“不够格”小官便勃然盛怒：“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流之役，岂是待我的？”先前他一听到太白金星说“请你上天，拜受仙录”，便笑道：“多感老星降临。”可见很愿意到天廷当官，但只给个小官可不干。

悟空从石头中蹦出后“眼运金光，射冲斗府”，玉帝只是说“下方之物，乃六合精辟所生，不足为异”，未接纳什么针对性勾当。接着，孙悟空到龙宫强要金箍棒与披挂，又大闹冥府，强销生死簿上猴属死籍。玉帝原想遣将擒拿，后服从太白金星建议，决意既往不咎，招悟空上天当官。悟空见了玉帝只是躬身，不拜伏拜见，玉帝也原谅他不知朝礼。原著对悟空当弼马温的原因交卸得很清楚：玉帝招来文武百官，“看那里少甚官职，着孙悟空去除授”，因只有御马监少个“正堂管事”，便下达了录用，其间把持并无羞辱意味。大闹龙宫、冥府后没事还当了官，天廷对悟空还算是宽宏，悟空嫌官小就反出天廷，说来几多有点理亏。如今能够懂得动画片与电视剧为什么要篡改原著了，因为增添了受欺负情节，悟空身上便闪耀出抵制榨取的毫光，却不知这并非原著本意。

悟空回到花果山后仍做大王，还仿效天廷那一套，让巨细猴等与克服的妖王“排班朝拜”。在鬼王怂恿下，悟空新方针是当齐天大圣，电视剧还给他加了句“与天高，与地齐”的台词，颇有自立六合的气概，但原著却写悟空照样进展由玉帝封爵，并让哪吒传话：封这个官衔，“我自皈依”，若是不封，“定要打上灵霄宝殿”，照样想到天廷当官。玉帝原想兴师征讨，太白金星劝道：那只山公“只知出言，不知巨细”，不如给个空衔“养在天壤之间，收他的邪心”。见太白金星再次到来，悟空估测“定有好意”，便命令“大开旗鼓，摆队迎接”，本身则整肃衣冠，“急出洞门，躬身施礼”。齐天大圣总算当上了，悟空“遂心写意，喜地欢天”，玉帝则申饬他，“官品极矣，但切弗成胡为”，只将悟空看作是混闹的山公，并无有心榨取的念头。

悟空在天上无事可干，成天“无事闲游，交友天上众星宿”，玉帝怕生出事端，便让他去管蟠桃园。山公管桃园的究竟闭着眼睛也能知道，不久就是“树上花果稀少，止有几个毛蒂青皮的”。玉帝虽然是用猴欠妥，而悟空监守自盗，生怕没有哪个上司可以容忍。据说蟠桃会不曾邀请本身，悟空又径自前去，肆意享用好菜异品，他的心思很显然：你们不带我玩，那就让你们也玩不成！接着他又到兜率宫，“如吃炒豆相似”地扫荡了太上老君的灵药。悟空自知“这场祸，比天还大”，便“使个隐身法逃去”。事件终局人人都知道：悟空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直到唐僧相救，前去西天取经。

胡适曾说《西纪行》是“一部很有趣味的风趣小说，神话小说”，作者“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外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鲁迅也说此书“出于游戏”，“我们看了，但觉好玩，所谓忘怀得失，独存赏鉴了”。他们不赞许“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包罗大闹天宫在内的整部小说，只是让人看了感应“好玩”罢了。在较长时期里，这是占主导地位的定见。

用阶级斗争理论诠释《西纪行》始于上世纪五十年月，不外定见常纷歧致。就拿猪八戒来说，一些人认定这是“新兴市民”形象，更多人认为他是“农民小私有者的典型代表”，但具体剖析却又有不合。或认为八戒有些“小偏差”，但“究竟是个正面人物”；或认为他是“旧社会中一样俗人的肖象”，显露出“私有者的好笑、可鄙以至可恨”；或因八戒当过天蓬元帅，故而是“本来阔事后来没落的劳动者, 本来是盘剥者后来变为被盘剥者的典型反映”。商议煞是热闹，八戒的成分却一向定不下来。悟空的成分倒不难定：拥有偌大的花果山，常日巨细猴们前呼后应地奉养，定个田主并不为过。不外人们忽略了这一点，而是将天廷视为封建统治的象征，大闹天宫则证实孙悟空是抵制封建盘剥与榨取的斗士。

问题似乎获得了圆满解决，可是若何对悟空后来的示意作阶级剖析却成了麻烦。首先，他之所以能从五行山下脱身，是因为关切地为大闹天宫向观音认错：“我已知悔了”，又向唐僧认可“犯了诳上之罪”，用悔过换来了自由。其次，悟空扯出齐天大圣灯号作乱时，牛魔王立刻声援，自称平天大圣，可是后来悟空却清剿了牛魔王。以往都是悟空无奈时发出恳求，天廷才出兵互助，此次倒是不请自来，可见早就在等机会拿下牛魔王。至于西行路上打杀的那些妖魔，其实都是不服天廷管教的抵制者。第三，悟空对有些妖魔是手下原谅，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烧火孺子，青牛怪是他的坐骑，都杀不得，无底洞的老鼠精是托塔天王李靖的干女儿，也不克杀。灵感大王每年要吃一对童男童女，可他是观音莲花池里的金鱼，便平安无事地归去了，狮、象与大鹏将一个城池的人都吃尽了，可谓血债滔天，但狮、象是文殊、普贤的坐骑，大鹏是如来的亲戚，悟空目击他们离去也不作声抗辩。死在悟空金箍棒下的是那些没有后门，没有裙带关系的妖魔，而他们恰是纯净的天廷抵制者。

这些事实原著里都写得很领略，于是就有人据此指摘悟空。张天翼师长是首开其调者，他首先揭示天廷与妖魔争斗的象征意义：“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与人民——首要是农民——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孙悟空抵制失败后“屈膝了”，西行时“一路上和他曩昔的同类以至伙伴作恶斗，立了功”，成为封建统治者的一员。《西纪行》在批判胡适思惟的活动中也被涉及：若是没有抵制封建统治的农民起义,“孙山公大闹天宫如许的神奇情节是不克捏造出来的”，而教育部公布《中国文学史教授纲目》指导教材撰写时，对评述《西纪行》也有明确划定：“复杂社会生活与尖利社会矛盾的反映──统治者对起义者的毒害（闹天宫的原由与后果）……”指导定见只集中于大闹天宫的抵制性，对张天翼师长提出的悟空皈依正道、镇压同类的现象不置一词，因为沿这个偏向商议，悟空就得戴上“叛徒”帽子，大闹天宫的抵制性也会受到损害。孙悟空究竟是深受公共喜爱的文学人物，形象之正面已弗成摇动，更况且后来又有“金猴奋起千钧棒”诗句的传诵。

上世纪八十年月，又有人重提悟空是叛徒的话题，认为作者宣扬“封建统治是理所当然的, 永恒的”，悟空“为起义农民树立了一个‘放下屠刀’的楷模”。不外更多人却在反省，用阶级斗争理论去套神话小说，“显然是一种穿凿附会”。几十年来，《西纪行》主题被定为抵制封建盘剥与榨取，现在不再用阶级斗争理论比附，马上就显现了个新问题：作品的主题事实是什么？

新的轰轰烈烈的商议起头了，1990年至2018年，主题说至少有102种表述，按类合并后约有四十种，个中有些相当有趣。如认为《西纪行》主题是“修心证道”，其情节都是唐太宗修炼时生理、心理的某一部门，据说这注释“为人体生命科学的成长开发了一个广宽的前景”。有人认为主题是王阳明的“致良知”，唐僧师徒一路西行，“无不是在‘格物’无不是在‘正念头’”。更有人提炼出反腐倡廉的主题：“以丑恶锻造涵盖广宽的匡风巨镜，教化世人鉴丑而敛去处”。各类西方文艺理论也都用上了，如用桑塔亚那的理论剖析八戒形象，用弗洛姆的概念对玉皇大帝定位，用卡西尔的论说注释作品内容的复杂等等。年复一年，新主题络续涌出，而此现象又获得一定：“主题的难解性像一块伟大的磁石吸引着人们进行孜孜不倦的探究”。《西纪行》主题的商议，竟被弄成了哥德巴赫猜想。

孜孜不倦地寻找主题源于惯性脑筋，从小学一年级起头就学着给课文提炼中心思惟，经由十几年..，作品得有个主题似已是理所当然。然而，即使给短篇故事提炼主题也不轻易。“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悟空掉臂唐僧念紧箍咒，对峙打死白骨精，主题当是除恶务尽；可是唐僧诸人看不出面前就是魔鬼，而悟空火眼金睛一眼识破，这岂不是透过现象看素质？一个情节尚且如斯，整部书的主题就更没法说了。问题出在“主题”这个概念的使用局限，先有人们对作品中心思惟的见解经常一致的现象，然后才有“主题”概念的抽象，是以它只适合于人们见解一致的作品，而主题概括歧义迭出的《西纪行》，并不在“主题”概念的笼盖局限之内，即照样应该赞许胡适、鲁迅将它归为无主题。若是文学研究中对使用的概念能细心辨析，无谓的计较也许可少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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