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此心安处是吾乡丨新刊

此心安处是吾乡

祝勇

一

宋神宗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被贬黄州已经三年的苏东坡，见到了石友王巩和随他远行的歌伎柔奴。王巩昔时因受苏东坡“乌台诗案”连累而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他的歌伎柔奴不离不弃，随他远行。此次，他们自南国北归，路过黄州，与老友苏东坡晤面。苏东坡诧异地发现，柔奴这虚弱的女子饱经灾祸之后，依旧是那么年青年头和时兴，并且增了几分魅力：“万里归来年愈少，笑时犹带岭婢女”，苏东坡心有不解，弱弱地问一声：“岭南的风土，应该不是很好吧？”柔奴坦然相答：“此心安处，就是吾乡。”苏东坡心有所动，写下一首《定风浪》：

常羡人世琢玉郎，

天应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

风起，

雪飞炎海变清冷。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

笑时犹带岭婢女。

试问岭南应欠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北宋］苏轼：《定风浪》）

苏东坡平生作词无数，我书架上摆着厚厚二十卷《苏轼全集校注》，个中诗词集占了九卷，文集占了十一卷。在黄州最困窘的三年，反而让苏东坡迎来了创作的岑岭，“大江东去，浪淘尽”（《念奴娇》），“小舟此后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回首素来萧瑟处，回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浪》）……这些名句都是黄州赐给他的，更不消说前、后《赤壁赋》这些散文，《寒食帖》《获见帖》《职事帖》《一夜帖》《覆盆子帖》（以上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以上为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这些书法名帖了。在这些各种各样的作品中，这首《定风浪》（“此心安处是吾乡”）或许并不惹眼，但我想，对苏东坡来说，此次晤面、这首词的书写都是主要的，因为它们让苏东坡安心，或许说，让已经安心了的苏东坡，知道本身为什么会安心。

自元丰三年抵达黄州，苏东坡就被一个又一个的逆境榨取着，以至于在到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他在凄风吃力雨、病痛交加中写下的《寒食帖》，至今让我们感应满身发冷。时隔九个多世纪，我们依然从《寒食帖》里，目睹苏东坡栖身的谁人漏风漏雨的小屋：“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不光苏东坡的人生千疮百孔，四处都是破绽，连他栖身的小屋都布满破绽。风雨中的小屋，就像大海上的孤舟，在苍莽水云间无助地漂流，随时都有倾覆的或者。

其实《寒食帖》里透露出的冷，不光仅是萧瑟吃力雨带来的冷，更是漫溢在贰心里的冷。宦海上的苏东坡，从失败走向失败，从贬谪走向贬谪，平生浪迹天际，如许的平生，就涵盖在这风雨、孤舟的意象里了。

但苏东坡熬过来了，逐渐和他乡、和魔难杀青了息争，可以历久共存、协调相处。苏东坡必然是如许想的：魔难啊，你万万不要把我打垮，如果把我打垮了，你又去欺负谁呢？照样咱俩一路，长久做伴吧。在黄州，他垦植、盖房、莳花、酿酒、写诗、画画，眉头一天天舒展，筋骨一天天强壮，心里一天天丰沛。他的心，逐渐安了下来。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本身的心为什么会安，直到那一天，他听到柔奴轻轻地回覆“此心安处，就是吾乡”，心中恍然大悟，本来贰心安，是因为他把这原本八棍子撂不着的黄州，看成了本身的家。

二

苏东坡的家，原本在四川的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市。），岷江、大渡江和青衣江交汇处一座艳丽的小城。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眉山，就喜欢上了这里。这里有茂密的森林，有低垂的花树，有飞檐翘角的三苏祠，还有一条名叫时光的河，苏洵、苏轼、苏辙一家就住在这条河的中游，他们青衫拂动，笑容晶亮，形容举动，一如早年。我写《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写《苏东坡》记载片，在北京、成都、眉山之间一直地游走，每一次到眉山，我都邑非常兴奋。我感觉我是来见一个熟人，他姓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我一厢情愿地把他视为石友，尽管我在他的眼里悄然无闻。

苏东坡自从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路脱离眉山进京赶考，就几乎再也没有回到过他的家。只有在第二年春季殿试（欧阳修为主考官，梅尧臣等为判官）后，突闻母亲作古，苏东坡和父亲、弟弟一路回乡居丧，以及宋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苏洵在五十八岁上病逝于汴京，苏氏兄弟一路护丧还家，将怙恃合葬。

又过了四年，到了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苏轼给田园的乡僧写信，拜托他们照看祖上坟茔，此札就是《治平帖》（现藏故宫博物院），内容如下：

久别想念，不忘远想，体中佳胜，法眷各无恙。佛阁必已成就，焚修不易。数年念佛，度得几人门徒。应师仍在思蒙住院，若何？略望示及。石头桥、堋头两处坟茔，必烦照管。程六小心否，惟频与提举是要。非久求蜀中一郡回去，相见未间，惟保爱之，不宣。轼手启上。治平史院主、徐巨匠二大士侍者。八月十八日。

“治平”，是苏轼田园眉州一寺名。《治平帖》笔法精美，字体遒媚，是苏轼早期书法典型的气势。所以元代赵孟頫在卷后题跋中说它“字划风流韵胜”。

苏轼、苏辙兄弟名字里都有一个“车”，苏东坡的儿子苏迈、苏迨、苏过、苏遁名字都是“走之旁”，不知是否暗示了他们一家将越走越远——苏东坡在宋神宗时任职于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从湖州贬谪至黄州）， 宋哲宗即位后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党在朝被贬往岭南的惠州，最终达到大海另一边的儋州，直到宋徽宗时，才获大赦北还，不幸于途中常州撒手尘寰。

但苏东坡对眉州的家始终是布满怀恋的，无论他走得多远，田园都邑如影随形，跟着他走。是以说，田园并非只是我们身体之外的某一个所在，它也在我们身体的内部，是我们身体的一部门。它先六合内置于我们的身体中，保持着我们的血管神经，牵动着我们的痛痒悲欢。

当然，狭义上的田园是千差万其余，是各有所长的，是百家争鸣的，我相信并非所有人的田园都像歌里唱的那样艳丽而丰饶，正如并非所有人的怙恃都像书上写的那样慈爱驯良良。一小我的田园弗成能是所有人的田园，正如一小我的母亲弗成能成为所有人的母亲。不清扫在有些人的记忆里，田园是严寒甚至是残暴的，哪怕是统一个的田园，在分歧人的心里也会留下迥然分歧的印象。好比绍兴，既是陆游的田园也是鲁迅的田园，但陆游和鲁迅这两个“同乡”对于田园的印象却并纷歧致，于是我们看到了两个彼此“打斗”的绍兴——陆游诗里的绍兴，“门无车马终年静，身卧云山万事轻”，这是一个温润的、闲适的、能够睡觉打呼噜的处所；鲁迅笔下的田园绍兴则显得阴冷灰暗，如同一块均质的岩石，有泰山压顶之势。鲁迅是从进化论的角度出发，站在发蒙者的立场上，批判中国乡土社会的愚昧与掉队，他笔下的“田园”，是文化意义上的“田园”，是封建主义的“田园”，是扼杀了闰土、祥林嫂、华小栓生命力的田园，不全然是他小我生命里的田园。

但这些都与苏东坡没紧要，苏东坡既不熟悉陆游，也不熟悉鲁迅，但他熟悉苏洵，熟悉苏辙。“唐宋八人人”里的“三苏”，天天腻在一路，当然是在田园，在他们成为“唐宋八人人”之前。在苏东坡的心里，田园是清洁、纯真、光耀的，一如他“像少年啦飞驰”的旧日时光。一小我在少年时代总会神往远方，但当他历尽沧桑、田园成为远方，他对田园家园的怀恋就会在每个夜晚沉渣泛起，让他热泪纵横。苏东坡爱本身的怙恃，爱本身的弟弟，爱本身的老婆。只是当他回忆他们时，他们早已四散星散，甚至已经生死相隔，只有在田园，在早年的家里，他们才能聚齐。

终于，在离家二十年后，不惑之年的苏东坡，在密州（今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市。）给亡妻写下了一首词，这就是有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考虑，

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苦楚。

纵使重逢应不识，

尘满面，

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

正化妆。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

短松冈。

（［北宋］苏轼：《江城子》）

只有在梦里，苏东坡才能跨过千山万水，回到田园眉州，回到本身早年的家。他推开门进去，看见本身的老婆还坐在本来的处所，在轩窗下面化妆。她照样那么年青年头，那么时兴，而本身已然老去，满面灰尘，满鬓花白，即使彼此看见，她也认不出本身了。于是，他们相对无言，只有两行热泪，默然流下。

这首词，无华美的辞藻，无炫目的技能，无深奥的用典，朴素得完全不需要翻译，但我认为这是苏东坡最令我们打动的一首词，因为词里的情绪，至真，至深。

苏东坡对王弗的那份深情，就是对家的深情。

三

《新岁展庆帖》

在《江城子》之前，几乎没有人填词来写本身妻子的。同样，在苏东坡之前，中国的诗词歌赋，描写田园的不少，描写家园的却不多。或许是因为家太平常，太琐碎，所以不入文人的高眼，而荆布之妻，更是一点也不浪漫，上不了文学的台面。

但在中国文化中，家无疑是主要的。我们往往把娶亲说成“成家”，把“成家”与“立业”相提并论，可见“家”在一小我生射中的主要性。儒家士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世界，确立了世界—国—家—身（小我）之间的序列关系，在我看来，在这个序列中，最焦点的环节是家，家是身（小我）与国之间的纽带。有了家，小我才有了具体的容身之所。小我是家的细胞，而家又是国的模型。一室不扫，何以扫世界？齐家，是对治国的预演。一小我只有经由家，才能跟国发生真正的关联。

那什么是家呢？首先，家是一个房子，包罗房子里的一切物质。没有房子，一小我就无家可归。今日之中国人热衷买房，其实他们心里想的不光仅是房，而是家。中国房地产热，外国人难以懂得。有了房子，对家、家园的幻想才有了安置之所，不然一切都是蜃楼海市。

其次，家是房子里住着的人，是以它不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它的焦点是人。没有人的房子只是房子，或许说是不动产，有了人（亲人），房子才成了家。苏东坡记忆里的谁人家，有怙恃，有弟弟，也有王弗，一个也不克少。哪怕王弗已经作古十年，她仍在原处，在本来的窗下坐着，守候着丈夫归来。所以，《江城子》里，王弗始终是在场的。苏东坡的平生，王弗也始终是在场的。

第三，家里的人不是孤立的人，而是一个集体，经由血缘的纽带彼此关联。血缘比人更抽象，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存在着，对于一个“家”来说，它是具体的，一家人的边幅、性格、习惯、脑筋、文化甚至命运都与它有关。血缘是家的素质，但血缘是很难表述的。古代中国人很伶俐，在宝盖头下面加一个“豕”，就清楚地表达了“家”的寄义。“豕”就是猪，在商代甲骨文中，“豕”就直接画成猪的外形。所谓的“家”，就是屋檐下面加一头猪（甲骨文中也有把“家”画成屋檐下的两头猪的）。不是号召养猪（我想起好多年前在村庄见到过的一条口号，上写：规划生育政策好，少养孩子多养猪），而是以隐喻的体式描述血缘的存在。在前人看来，猪是一种能繁衍的动物，没有什么比它更能代表血缘的传承。古代的家都有家谱，现代的家没有家谱了，但也一样都有一原形册，记载着一个家庭甚至家眷的前因后果，其实就是为血缘的传递供应物质的证据。血缘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一代代人串起来，无论他走出多远，那条线都牵着他，该回来的时候他终会循着血缘的线索，履约而返。当下的中国人，每逢春节都要跻身于春运的大潮中。中国没有一条司法划定春节必需回到怙恃身边，但中国人心里装着一个果断的信念，就是在这个日子，无论多远都要回到怙恃身边。因为怙恃代表着一小我生命的泉源，回到怙恃地点的谁人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这是文化的力量，在好多时候，文化的力量比司法的力量还大。司法依靠强制，文化则施展为内涵的需求。“怙恃在，不远游”，解说怙恃在家庭中的主要性，在现代生活中已弗成能做到这一点了，但在一年一度的春节是能够做到的。在中国人心里，夫妻的家只是“小家”，有怙恃的家才是“人人”，只有怙恃在，那条血缘连线才在，血缘的传承才能被看见，被体味，被打动。没有了血缘，一小我被孤立出来，他就不再有家，即使他有再大的房子。

四

《题竹图》

苏东坡平生，最值得炫耀的就是他的家。

他的老爸苏洵，擅长于散文，尤其擅长政论，议论明畅，笔势雄健，为“唐宋八人人”之一，著有《嘉祐集》二十卷，但我认为他最大的成就，是培育了苏轼、苏辙两位学霸。在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的礼部测验中，一个考第二，一个考第五，殿试中，宋仁宗亲自立持策问，苏轼、苏辙兄弟二人成为同科进士，名震京师，连宋仁宗都掩盖不住心里的兴奋，对皇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宁靖宰相两人。”那一年，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苏氏兄弟后来在文学上的成就，弗成车载斗量，只不外这一切，老苏洵都看不见了。

苏东坡平生坎坷，所幸他的家庭是幸福的。他的第一任老婆王弗与他生活十年，恰是他“出道”的十年，苏东坡的率直无邪，甚至近乎桀骜不驯的本性，既轻易伤人，又轻易伤己，王弗的运筹叮咛，让他少受了不少熬煎，也给了他很多劝慰。年少轻狂的日子，苏东坡没出“大事”，首要是因为王弗教育得好。只可惜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在二十七岁的大好韶华上作古，那一年，苏东坡也只有三十岁。

王弗之死，让苏东坡痛摧心肝。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君与轼琴瑟相和仅十年有一。轼于君亡次年沉痛作铭，题曰‘亡妻王氏墓志铭’。”平静的语气下，寓绝大沉痛。

宋神宗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王闰之成为苏东坡的第二任老婆。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出嫁之前，家中称其“二十七娘”。但她也在四十六岁上撒手尘寰，与苏东坡相伴的时光，也只有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是苏东坡在政治旋涡里络续呛水、络续扑腾的二十五年。王闰之二十一岁从故里眉州来到国都汴京，而后伴随苏东坡，配合辗转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常州、登州、汴京、杭州、颖州、扬州等地，“身行万里半世界”，与苏东坡不光同甘，并且共吃力。最难题时，和苏轼一路采摘野菜，光脚耕田，陪同苏东坡渡过了生射中的最大危机。

有人诟病，王弗作古刚满三年，苏东坡就娶了她的堂妹，有些不地道。对此，苏东坡注释说：

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北宋］苏轼：《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通义君”，就是王弗；“没不待年”，是说王弗作古尚不到一年，东坡和闰之的亲事便已定下。如许做目的很简洁：唯有闰之作为后妻，王弗留下的儿子苏迈才不会受到漠视。后来的事实证实，王闰之对姐姐的儿子苏迈和本身后来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皆同己出，以至于苏东坡用“爱出于天”来形容她。

苏东坡的长儿媳、苏迈之妻吕氏在十一年前（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就作古了。王闰之作古这年（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次子苏迨之妻（欧阳修的孙女）又作古了，苏东坡写下《尊丈帖》，帖中说“近以中妇丧亡，公私纷冗，殊无聊也”，可见贰心情黯然。此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第二年，即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苏东坡被他往日的石友、宰相章惇贬至惠州。惠州在岭南，就是五岭（也叫“南岭”）之南，就是王巩和柔奴曾经达到的处所。即使在宋代，那边也是遥远荒僻之地，用今天的话说，叫欠蓬勃区域，只有广州等少数口岸城市相对繁荣。为了达到那边，他要由长江进入赣江的激流险滩，个中包罗最为可骇的“十八滩”，文天祥诗曰“悚惶滩头说悚惶”，这悚惶滩，就是赣江十八滩的最后一滩。苏东坡过此也留有一诗：

七千里外二毛人，

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

地名悚惶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

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

今生何止略知津。

（［北宋］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悚惶滩》）

在赣江上体验过“急流勇进”的惊险刺激，苏东坡要再翻越五岭，体验“五岭逶迤腾细浪”的磅礴壮阔。宋代不杀文臣，政敌章惇就想借刀杀人，这把刀，就是赣江、就是五岭，那是一条危机四伏的路，自古十去九不还。对于五十九岁的苏东坡来说，能在世曩昔就算他命大。

苏东坡知道凶多吉少，临行前把家中的家丁都解散了，预备轻车简从，万里投荒。唯有朝云，死活不愿脱离苏东坡，于是像柔奴陪同着王巩那样，与苏东坡唇齿相依。那时王弗、王闰之都不在了，朝云平民荆钗，像王弗、王闰之一般与苏东坡共患难。苏东坡历尽风霜而挺立不倒，与他的文化自信有关，也与他生活中的三位女性亲切相关。

朝云陪同苏东坡，柔奴陪同王巩，情形雷同19世纪俄罗斯贵族女性伴随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前去西伯利亚。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与中国的岭南冰火两重天，但流放者的地位、处境相似，区别只在于中国的流放者，身份不是阶下囚，而是犯错误的官员。真正值得佩服的，却是与他们同业的妇人，她们用隐忍、包涵与爱，撑持甚至重塑了汉子们的精神世界。遗憾的是，在中国，示意这一主题的文学作品却不多。苏东坡写给柔奴的那首《定风浪》，也是以值得铭刻。

面临苍莽而未知的岭南，苏东坡心里照样有惊恐的。面前的柔奴，自岭南北归，不光容颜不曾苍老，反而“笑时犹带岭婢女”，愈发现丽动听。她的笑容，她的回覆，必然让苏东坡的心里平稳了很多。“此心安处，就是吾乡”，这轻言细语，如醍醐灌顶，一会儿点亮了苏东坡的目光，让他的心瞬间坦荡起来。眉州虽然是他永远的家，但跟着命运的睁开，家的概念是能够放大的。浮云沧海，山高水长，只要本身可以安心，哪里弗成以安家呢？在魔难的黄州，当他起头建起属于本身的小屋，在里面安然地生活，他不已然如斯了吗？如斯的心境，他早就写在诗里了：

畏蛇不下榻，

睡足吾无求。

便为齐安民，

何须归故丘。

（［北宋］苏轼：《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

齐安，就是黄州。在黄州做一个公民，也不失为人生的一个选择，何须必然要回抵家乡呢？

这首绝句，随意中见有趣，我很喜欢，尤其喜欢“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对经常失眠的我，不失为一种诱惑。装修新家时，我就把前两句写下来，挂在我卧室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