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利：每个医生积累的所谓经验，都是一个个病人教的

医护人员贴着玻璃给皮相的同事看记录的病情面况

  图 / 受访者供应

姜利在放哨其他病院的病房  图 / 受访者供应

南方人物周刊：您到武汉一个月了，对病情的熟悉有什么样的转变？

姜利：到如今四个礼拜了，能慢慢领略对峙活下来的病人走的是一条如何的路。第一批病人的病情都对照重，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走掉了，天天都在发生同样的事情。我们想不克老是如许子，先从工作流程上想法子，把病人管得更仔细一些。金银潭的工作人员来自全国各地，各自分工，要去搞清楚所有的病人非常难。一下来了很急的病人，立时就要急救了，要插管了，甚至来不及去搞领略他是怎么回事，已经病了多久。

还有一个非常不轻易的处所，这是一个流行症院的病房构造，病人、呼吸机和血气机、静脉泵在里面（污染区）。药品、化验申报、病历记录、影像学片子在皮相（非污染区）。平时我们工作，随时能够调看资料，在哪都能看，随便进出，这里不成。在里头我要想着方才在皮相看见电脑上记录了什么。在皮相我要想里面的呼吸机我调成什么样了。后来我拿一张纸，在皮相记录病人的一些根基信息，再拿一张纸写我在里边干了什么。可是带进去的器材不克带出来，就放在玻璃上让皮相的同事摄影传到工作群里。 

最起头的时候，针对气管插管的时机有很大的争议，究竟插照样不插？谁人要害的节点究竟是什么。在临床上判断呼吸衰竭水平的一个简洁法子，就看他还能不克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我有一个病人始终能够。他能喝器材，能看手机，天天都要求喝营养液，就是为了早点好起来，早点回家。你能从他身上看到他想活下去的信念。他是一个很壮的中年汉子，50岁上下。五六十岁的这拨人是此次被袭击得最厉害的那群人。

最早插管这拨病人后背还会显现二氧化碳潴留、高碳酸血症，他身体里的二氧化碳排不出来。这平日显现在肺炎非常晚期的时候。但此次新冠肺炎更早地显现了这种情形。二氧化碳的潴留，平日用呼吸机来调节会有必然水平的好转，然则此次非常难。发现病毒还会冲击心肌，这也是一样肺炎没有的。

并不是说一上来心脏就不工作了，而是到了某个时间，让心脏施展感化的时候，它会一会儿停下来。你能够这么懂得：所有的细胞都受伤了，它在将就地咬着牙在工作，稍微莅临界点就不成了。

然则病人并不是示意为典型的心衰，最后轮回完全崩塌了。这跟常规的心衰纷歧样，那种心衰在临床上很典型，或者给一支利尿药就好了。心脏的功能障碍和心肌细胞的损害是不克完全画等号的，新冠肺炎在早期并不示意出心衰。而是病人每一个细胞都受伤了，但都还在工作，所以心脏的功能还好，可倏忽到了某一个临界点，每一个细胞就都不工作了。

2月24日，武汉，医护人员和眷属正在转运一名患者

图 / 陈卓

南方人物周刊：在重症治疗上有摸到一些纪律吗？

姜利：我有一位1月18号住院，住院前一周发病的病人，如今还在用呼吸机，已经做了气管切开。如今病情不乐观。其实我对于要不要对峙下去有过心理斗争。来这儿就接了第一波病人，几乎每个都是一进门就急救，等轮到他的时候，其时心跳已经停了。那时候人力不敷，经常会发生如许的事情。我们给他做了一个紧要插管，但他的脑子已经因为缺氧受损了，即使康复，也多半会成为植物人。上呼吸机的病人，若是不克离开呼吸机，我们平日会在两周摆布的时候做气管切开，但他的问题是或者不会再醒过来了。如许气管切开的风险（这是一个高危把持）和患者的获益，就变得不是很清楚了。他处于晕厥状况，嘴里插了气管，有一些污秽物。我帮他做了气管切开，让他几多能舒服一点。那这个病人在大夫来看，并不是说做了这个救治就能活，在伦理和道义上的考虑会更多一点。

以我如今的认知再去诊断，或者会更早插管。当他还只是肺坏掉的时候，我起劲把肺搞定。一旦出了其他的问题，好比肾脏坏掉了，好比说轮回显现问题，病情会一泻千里很难拽住。治疗难度一下就高了，这不是1+1=2的关系。

刚起头我们对待这个病的进程，那些低氧的患者就像一小我往绝壁上走，路一向是平的，向前走的时候他看不到绝壁，大夫也看不到。等你回响过来，他一只脚已经掉下去了。如今我们终于进修着能看清前面多远是绝壁，知道再这么走就会掉下去。但只是认识了它的发生、成长，还没可以学会敏捷阻断某个环节的进展。作为大夫，我们今朝只能监控着他往前走，判断他将近掉下去的时候，把他往上托一托，看看能不克托住，或许有些人就托住了。

南方人物周刊：若是知道最后必然会掉下去的话，为什么还要托他？

姜利：一些时候并不知道最后会如何。另一些时候，那些已经走到一半的人，像适才的例子，若是病人最终不克活下来，我进展他能有庄严地脱离。这也是一个大夫的职责。

若是大夫判断说这小我必然不成，好比说病人既往的生活质量也欠好，或许他年数非常大了，有好多陪伴疾病的，这种病人我也主张不要太甚积极地插管。前两天有两个老奶奶，快80岁了，进来时肺双方就都白了。个中一个，肺部情形那么差，进一步的治疗带来的疼痛或者远弘远于优点。等她病情恶化的时候，护理问了我两遍，我说你能够不消做临终苏醒了，就让她如许恬静地走。奶奶很快显现了晕厥，我给了她一点升血压的药，维持病人的轮回，直到最后。第二个奶奶是我本身给气管插的管。我进去查房的时候感觉她欠好，因为时间紧要，赶紧预备器材插管。插完管之后我在那呆了有一个多小时，很艰难地去调呼吸机，病人状况稍稍不乱了。但从病房出来之后我再看一片子，我就发现这管多半白插了，因为那片子太糟糕了。

我本身的概念，这有点像就像战争。在疆场上救治原则是，优先救治可以敏捷恢复斗争力的士兵。医疗资源有限的时候，也要对资源的得当使用进行审慎的评估。

南方人物周刊：危重灭亡率，如今有改变吗？

姜利：分歧疾病严重水平的患者，灭亡率一定是分歧的。按照我地点的病区，灭亡率是很高的。最终把人人的数字汇总，或者会获得对照客观的谜底。我感觉真实的病死率也许在如今没有人可以正确统计出来，分子和分母都不是完全的正确。

2月13日，武汉金银潭病院，医护人员正在ICU内忙碌

图 / 陈卓

南方人物周刊：如何才能更好地救治危宿疾人呢？

姜利：这是一个整体的工程，先要想法子把病人输入到病院里，初步问题解决之后，才有或者让“关隘前移”，危宿疾人的急救也需要“关隘前移”，让通俗病房的病人不到那么糟糕的时候才过来。这个情形比来慢慢在好转了。若是前面的那一层可以提早，我们这一层再实时往前提，病人只要撑住了就有机会。

那天他们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最想干的事情是你让我到方舱里去，我来筛查，或许你让我到通俗病房，我帮你筛人，我就凭我的眼睛、我的经验，把或者的重症尽量转走，他需要更高的医护。我稀奇甘愿做的事情就是天天去所有的通俗病区都走一圈，把那些看着将近出问题的病人挑出来，有机会可以进到ICU里获得照看。

那天有一个病人，我跟他们说再不处理，或者他下个小时就没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意识是不是不太清楚？他呼吸是不是稀奇快？他呼吸的时候是不是稀奇辛苦？贰心率是不是也很快？血压也掉下来了，指脉氧也掉下来了。这些都是他已经走到绝壁边上的表征，稍微一松就下去了。

我今天把几回巡检的名单一条一条捋清楚了，整顿出也许那么一个或者有二十来人的名单。我说咱们再去一下其他院区，简洁看一下，每个病区就没有那么多人。

诊疗指南上不是区分了重症和危重症吗？但实际上，对于临床把持来说，是动态的，或者病人上个小时是重症，下个小时就危重症了，我今天去看，有好几个危重症的病人，都已经好转又回到重症了。 

重症病人的救治，跟他地点病院的医疗设备有关系，好比说有没有呼吸机，氧压够不敷，还跟人员配备有关系，像我们这里，再多一倍的医护人员其实都是不敷的。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影响身分，就是医护人员的勇气与经受，在面临传染风险这件事情上，人和人的差别不小。

南方人物周刊：主观的部门在ICU急救里面有多主要？

姜利：如今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人手配备切实不敷，我再加一倍的护理，让每个护理负责如今1/2的工作，质量会好一些。另一个医护人员还需要持续战胜惧怕心理。每一个ICU病人能活下来，都是靠一个班一个班接力的。若是有一个班做得欠好，会把前面好多班的工作全都倒归去。

南方人物周刊：如今分歧病院救治水平之间的差别大吗？ 

姜利：不小。平时在北京，各个病院的ICU，统一家病院里分歧的ICU都有很大的不同。并且如今有一些医疗外的身分在互相影响，好比说一个病区由三支医疗队拼起来，人人的思路也纷歧定一般。客观上，人人的治疗习惯、平时工作习惯都纷歧样，以及对这个新疾病的熟悉有一个过程。 

姜利在金银潭南六楼ICU病区工作  图 / 受访者供应

南方人物周刊：一些大夫指出，有一些患者或者肺的CT影像已经全白了，他就是重症，甚至危重症，但他能走能吃还能跟你说话，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为什么会有如许的现象？

姜利：对，很新鲜。我们不是叫急性呼吸拮据综合征吗？但有些病人不拮据。按说氧低成那样的时候，应该喘得很厉害才对，可是如今患者闲庭信步玩手机。我猜测是因为人体的反馈机制被损坏了，真是挺欠好懂得的。这个肺炎切实是推翻了这么多年看通俗肺炎的经验。 

我记得以前有一个研究，在珠峰上，人的氧分压是极低的，也许只有26。因为空气里的氧就低，解说人体对低氧的代偿耐受能力非常强。若是这小我仅仅是低氧，并不会立时死掉。

一样来说在低氧的时候，会有一些反射发生，受体感知到，让患者用喘来代偿。或许人体的这个代偿机制此次被病毒损坏了。

南方人物周刊：也有案例是已经从重症转出去了，但患者感觉本身不舒服，要求从新拍CT，发现肺部病情加重了。

姜利：人感受不舒服，是一个非常复杂、由多重身分配合形成的感受，低氧只是个中一方面。一样来说，我宁肯相信病人的感触，反过来也是如许，我判断一小我病是不是好了，会问他“你感觉怎么样？”若是他感觉有气力了，说话声音嘹亮，神色放光了，眼神也矫捷了，他就是好了。

南方人物周刊：您急救到如今有哪些印象对照深的病人？ 

姜利：其实所有人我都还记得。大夫熟悉这个疾病发生成长的过程，价值是一条一条的生命。

南方人物周刊：您在这一个月里比以前更高密度地面临灭亡吗？ 

姜利：这倒不是，而是面临好多不测的灭亡。灭亡不会按照规划来。有一些病人基本就托不住，他会走，这种病人我们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只能让他走。有的病人可以托住，你明确地知道这个病人在每个响应的病情阶段应该怎么处理，而且把这些事情都做了，尽量托住，托住他或者就有机会，但他最后照样走了。可不管如何，为病人博得一些时间，或者病情就会好转。

我们进展削减不测灭亡，大部门情形下，大夫能够预判。但也有一些病人，走的那天大夫就没看出来，或许第二天才知道这个病人作古了，我们要想法子削减如许的现象。

南方人物周刊：这对你来说会有冲击吗？

姜利：会非常遗憾。我们平常的工作是不大甘愿或许不大许可如许的事情发生。大夫没有主观上做错什么，但会有熟悉的不足，这就是价值。面临一个极新的疾病，每个大夫储蓄的所谓经验，都是一个个作古的病人教会我们的。 

2月17日，武汉市红会病院重症隔离病区，医护人员正在救治一位重症患者   图 / 陈卓

南方人物周刊：如今面临病情，因为还有好多未知的部门，有认知的难度，这种难度会让你感觉沮丧吗？ 

姜利：没有让我沮丧，工作的体式是在转变的。但也有一个问题是，并没有一个最高的部门可以调配所有的部门所有的人，所以省与省之间、医疗队之间的人员没有举止。其实ICU最焦点的宗旨就是集中一批大夫、一批护理、一批设备，大夫护理学会用这个设备，他们才有专业的常识，再集中救治下一批宿疾人。当然如今慢慢在好转，这两天我们在做巡访，目的就是把这些潜在的重症病人全捞出来，放到一个更好的病院去。其实需要的是梳理出一个好的工作流程，然则这个挺难的，在金银潭我们一个病区都梳理了良久。

南方人物周刊：您感觉金银潭如今的ICU在设备的设置够吗？

姜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多病院没有呼吸机，或许呼吸机非常少。所以他们或者就不克阻止患者病情的恶化。你算算如今有几多新冠肺炎病人在病院里面。所有这些病人对氧气的需求是配合的。

南方人物周刊：如今有一些案例，治愈出院后又检测核酸呈阳性，您感觉对照或者的原因是什么？ 

姜利：我们对这个病毒的熟悉还远远不敷，经由尸检来说，病毒生存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长，所以我一向感觉应该人出去之后再给他找个处所，隔离两个礼拜，然则我也知道，这会造成很大的社会肩负，你想这所有人之前先圈了一阵，生病跑病院来，十分困难出去了，整个过程在病院差不多要快要一个月的时间，第1个礼拜隐匿，第2个礼拜症状显着，第3个礼拜若是好了的话，也不会立时健步如飞。所以一样来说整个病程也许要3周密4周，十分困难从这儿出去了，你再给他来两礼拜，还得找处所安放……既然你在诊断的时候，核酸就或者是假阴性，你为什么出去的时候不克也是假阴性？

南方人物周刊：您倾向于认为出院的时候他没有完全治愈。

姜利：肺炎影像学完全接收是对照慢的，大多数人影子会一向在。一样来说我们讲什么样的情形下肺炎出院？不发烧了，低氧血症改正了，呼吸难题没有了，病人自发都好了，平日是如许就出院了。然则此次肺炎咱们是不是没摸清楚纪律？我感觉应该找一些这种相符如今出院尺度的（假阴性）案例，去研究一下他们身上究竟还带不带毒。这里面有太多的器材值得卖力地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