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她们》：没有女汉子，只有第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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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长得好，又勤快的姑娘，差一点成了阎连科的老婆。

第一次相亲，两小我垂头静默相对，谁都不愿说一句话，过了几分钟，姑娘起身去灶房帮厨，洗菜、烧饭、扫地，甚至端起他父亲咳吐过的痰盂去倒去洗。

他沮丧地想，这场婚姻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可是并没过多久，所有的隐忍认命，毁于一封被错误拆开的信。他是军队里渐具声名的作家，读《包法利夫人》的时候会感动到三更从床上爬起往来跑圈，被金发碧眼的费雯丽惊艳到惧怕；而她，尽管具备传统女性诸多美德，倒是写信都要用拼音来凑字的小学二年级辍学生。他毕竟不克说服本身毫不勉强地接管命运放置。

这并不是一个能简洁地用陈世美秦香莲模板归纳的故事，在谁人时代甚至不是什么新颖的故事，好比路遥小说《人生》里的高加林。她进展经由婚姻过上好日子，但这不是他想要的好日子。他有追求本身更好生活的权力，也经由起劲获得了通往新生活的车票，而她想改变命运，只能依靠他，或其余汉子。

她是如斯，《她们》中的大多数也一般。

阎连科花了十年的时间，为“她们”写故事——母亲、大姐、二姐、嫂子、婶娘、姑姑们、表姐、老婆、孙女、相亲对象，以及那些显现在新闻轶事和街谈巷议中的女人。她们在汗青中是不配拥有姓名的，但她们是他的记忆中弗成磨灭的存在，与他的父辈们一路，为他修建起一个完整的精神田园。就如曹雪芹在《红楼梦》引子里说，念及当日那些女子，多么去处见识，却注定声名湮没无闻，便决意为她们作传。

作家阎连科

并没有注定的命运，只有受控的人生

她们的故事并不别致，她们的履历，是我们祖母、母亲、姐姐们的配合回忆，是那几代中国农村女人命运的最大公约数。

她们生于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的时代，也是新旧时代转换的渐变色，一边要适应新时代付与的个别解放话语与脚色义务，一边还要持续承担旧时代宗法系统里的脚色义务。好比作者笔下的母亲，她既要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旗号下，与汉子们一路修水库，抬石头，挖沙土，即使生理期也不克停工（血顺着裤腿流下来）；谁人有勇气自立选择婚姻的姑姑，感觉本身嫁去的村庄“没有饿死人”便算幸福生活；成就更好的二姐，为了弟弟的前途（也是家眷的前途）抛却上学的机会；而辛劳操劳半生的母亲，在老景才有机会看到大海，到香港走了一趟便感觉人生值得了……

即使是那些看似极端的故事，好比谁人为了集齐一百块手表出嫁而出卖身体的赵雅敏，杀死丈夫后埋尸在自家厨房地下的王萍萍，都能够在各类报纸的社会新闻里找到影子。

并不是只有波澜壮阔的人生才有被记录的价格。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恰恰是谁人时代大多数人不得不选的路，不得不反复的人生轨迹。

冲破常规的是仝改枝的故事，谁人正本安安分分为人妻人母的女子，某次进城时偶然与一个汉子发生了关系，才知道真正的“热潮”是怎么回事，于是决然抛夫弃子，即使受骗受骗无枝可依都不悔怨——放在《水浒传》的时代，这是要被一刀究竟了的。

在传统或半传统的社会，婚姻的最终目的是生育，与情绪无关，与性需求也无关。才子佳人的情绪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离经叛道，而性需求则是男性的垄断专利，女性是作为性资源而存在的，甚至是能够被生意的，她们的性需求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对于一个传统社会的中国女人来说，从女儿到老婆到母亲到祖母，她们的身份一向被谁人她们必需倚赖的汉子来界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陈旧关闭的社会形态下，宗法轨制和道德划定，包管了每一小我从出生到灭亡的全过程都处在可控局限，个别的受控与认命，也组成了不乱社会的基石。

费孝通师长在《乡土中国》里曾视察过中国村庄里匹俦之间的情绪冷漠现象，但恰是这种清扫了情绪的两性组合，使家庭或家眷得以历久维持不乱。群体生存策略之下，任何个别的自由选择与感情需求都是奢谈，所以金陵十二钗从不是十二种命运，而是只有一种，那一个“她们”，终归是钗黛一体万艳同悲。

但有意思的是，即使在新的社会形态下，传统价格逐渐被扫进故纸堆，情绪和性的禁忌仍然没有退场，社会个别的婚姻与家庭的可控，仍然是社会不乱的主要环节，就如作者在“聊言”（每一个故事后的作者拍案说法）中所说，“千年的媒人婚姻被打破后，婚姻权被默默转移到革命和时代的名下了”——你爱谁，谁爱你，需要组织的审查和核准；你不爱谁，谁不爱你，也要组织的审查和核准。

所以，一个年青年头军官和他的未婚妻在停电的半小时内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出门或点起蜡烛，会被默认为干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丑事，究竟是一小我失去了被提干的资格回乡务农，另一个背负了平生的罪责。而“我”在给未婚妻写退婚信的时候，最担心的是，一旦女方不愿接管而上诉到“组织”，也会毁掉本身的人生。

    没有女汉子，只有第三性

这本书的封面，用了歌德的那句名言：永恒之女性指导我们上升。

好多人都喜欢引用这句话，但注释口径八门五花，甚至还有反向的注释，好比不算良久之前，有一位知名男企业家谈话说，“女性的沦落”会导致“整个国度的沦落”。这句话当然遭遇了收集上几乎一边倒的指摘，后来这位企业家不得不报歉说：“我想表达的真正意思是，一个国度的女性的水平，就代表了国度的水平。女性强则汉子强，则国度强。”越描越黑。能够想见，若是这位企业家在“我”的三婶眼前讲这类话，那三婶怕是不止要请神来告汉子的状，还要堵在门口骂到语难中听、话难复述的。

今天的民众范畴，男性作家介入女性话题，委实是一件危险的事。很多作家都感触过收集批判的澎湃。稀奇是涉及到土风与文明的辩说时，连恻隐与懂得的立场都或者是可耻的。作者本身也深知这一点，也自嘲说“一个汉子商议女性之疑问，几多有如响马介入谈论一个社区的平安法”。

不外，作者虽几回声明本身无意于到场女性主义的商议，但“第三性”的概念，注定会成为女性话题光谱中弗成轻忽的一面。并且，对于好多主张女性权力的人来说，这个概念是个提醒：有时候，时代奉送的每一般权力，背后也都标好了价钱。

回溯汗青，从工业革命时代起头，女性从家务劳动者逐渐酿成社会劳动者，这成为妇女解放活动的劈头；尔后来两次世界大战的发生，因为征兵导致的劳动力紧缺，让女性的普遍就业成为实际。从科技的角度来看，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再到收集时代，络续发生的新工种让女性有更多介入就业的机会，平权的呼声也逐渐成为主流。实际上，女性解放的过程，从来不是男性自动让渡权力的究竟，而是新的社会文明形态对女性脚色的等候发生了转变，从而发生了新的规训形式。

于是，当经济扶植需要女性站出来的时候，“铁姑娘”那一代人成为了全民楷模；当工业化需要劳动力的时候，那些“外来妹”便要走出村庄到城市打工；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对“女汉子”“自力女性”的赞扬，也从未跳出这种脚色塑造套路——几多看似光鲜的职场女性，一边要在工作上与男性寸土必争，甚至连休产假都或者是奢望，另一边还无法放下生育的本分和养育的本性，在虎妈的道路上一路疾走。几十年来，铁姑娘从未退场，对女性牺牲贡献精神的赞扬也未退场。反观男性，至少在社会等候方面是一路减负的，以至于显现了“女性强则汉子强”的反套路。

科学地讲，世上从来没有女汉子，只有被工资制造出来的第三性。男女传统分工脚色被打破的究竟，倒是一部门女性先酿成“女汉子”。她们还未获得平等的权力，却首先背负了双重的义务。

    谁人讲故事的还泪者

多年今后，当“我”在城市缔结良姻，一家三口回乡之时，谁人被“我”退婚的姑娘迎面走来。“背上背着很大一个蓝负担，左边有个三四岁的姑娘扯着她的衣襟儿，右边还有个两三岁的姑娘扯着她右边的衣襟儿，而在她的怀里边，还抱着一个女娃儿。更为主要的，是我们一步一步走近时，我看见她又怀孕了……”

“我”拉着儿子躲进了茅厕，不敢与她晤面。

这个排场，比起迅哥儿多年之后重见闰土的叹惜，更令人唏嘘。设若子君不曾死去，多年之后以“豆腐西施杨二嫂”般的姿态与涓生重逢，与此差可对比。鲁迅并不曾有机会改变闰土的人生，涓生也无力为子君的人生负责，但“我”倒是曾经有或者改变“她”的人生。

“我”并没有任何义务去为“她”的人生负责。但在“她”的命运前，“我”的耻感如斯深重。因为“我”的人生之所以可以不走回头路，或多或少受益于“她”不曾动用组织的力量，去拼一个玉石俱焚。

这种耻感，就像是有人会因为本身没有无所畏惧而忸捏一般。在《她们》的故事中，“我”的脚色除了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故事中所有人物的保持点，更是整个故事里最具有“既得好处”色彩的人物。作为整个家眷里独一成功逃离村庄走进城市的人，在“我”逃离的配景里，有着母亲的等候，兄嫂的承担，姐姐的退让，老婆的成全，甚至前未婚妻的松手……若是加上在这本书之外，在作者几回人生转折中从家庭获得的支撑，那么，这本《她们》，对于作者而言，既像答谢，又像还泪，更是反思。

阎连科在接管采访时说，进展这本书能让人对女性多一点懂得和尊敬。看似随意，却并不轻易做到。在两性话题版面充溢着“田园女权”和“直男癌”般粗鄙话语的现今，两性之间要互相尊敬，必需设一个前提：把对方当做人，无论是“作为人的汉子”或是“作为人的女人”。

作者 | 贾嘉

编纂｜罗皓菱

本文原载于5月29日《北青艺评》C2版青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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