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治巷的老牛也有春天。

1, [本文来自：www.ii77.com]

老牛被人收了魂，这事在布治巷炸开。 [原文来自：www.ii77.com]

他可有父母、妻子、儿女？都没有。谁给他收尸？

尹顺听了议论，大怒：“谁说他要死？”

“他已经死了。”

“他肉身一天不腐，我就不会放弃救他出来。”

尹顺气盛，去找老太监，老太监笑呵呵的：“是我收了，你奈我何？”说着手一抬，墙壁上水渍般的黑影滑下来，幻化成鬼，向尹顺靠拢。尹顺连忙拿出鸡血藤鞭去抽打，它们竟然不怕。“孩子，这是妖术，不是魂魄。”

鬼影将尹顺禁锢住，拖进墙内，只留鼻孔在外。

尹顺有去无回，急坏了朱可。

百鬼在她体内出主意：去找于火吧？

那个浪荡的壮士，自上次告别去寻老太监阳物，至今音讯全无，现在上哪儿找？

在他送的挡鬼帘旁边烧香，试试？

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

朱可哗一声抖开挡鬼帘，学着小时候母亲帮人唤魂的样子，燃一柱香，杀一只鸡，可是念什么呢。她一时情急：“快回来帮忙——老牛死了——尹顺也下落不明——听得到就回来一趟——”

竟然刮过一阵风。

朱可四下张望。

墙角出现光斑，慢慢变幻出一具人形。是个女人。

“你是谁？”

女人走到床边，去看老牛。她的手抚过他的额头，十分动容。朱可见她身有仙风，不是人，不是鬼，又问：“你是哪路神仙？”

女人又过来看朱可，一双温软的手柔若无骨，摸摸她的头发，她的脸，目光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朱可被她一摸，莫名放松下来。

“天上一天，人间十年。”女人说。

2，

女人和老牛有过一段往事。

三十年前，老牛的父亲去世，他悲恸欲绝，将他和母亲埋在一起。父亲一走，家里空下来，做饭时锅碗瓢盆都发出回响，寂寞伶仃。 

他才二十出头，要过生活。一天他去冰河里钓鱼，碰到一个女子。女子穿飘逸长裙在河边走，所经之处，河水破冰，鱼儿雀跃。

女子看着他笑。

老牛刚送走双亲，没心情多看她。他低头收好鱼篓，准备回家。女子却起了倔心，跟着他。

“世间能看到我的男子，皆瞠目结舌，为何你不动凡心？”女子声如银铃。

老牛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一路尾随，快到他家门时，忽然跌倒。老牛闻声回头，见她跌在泥水里，衣衫打湿贴着玲珑的曲线，他不知道是该去扶还是不扶。

女子自己起身：“你还真是狠心。”

老牛只好说：“要不进去暖暖？”

女子毫不客气，抬脚就进了屋。

老牛知道她不是凡人，问：“你怎会跌倒。”

“走急了。”她说：“太阳达黄经315度，才能立春。24个节气，在土地上也有分秒之区，不是同时降临的。”

“你是立春？”

女子嗔他一眼：“是。”

“雨水，惊蛰，春分，清明……都有人掌管？”

“是。”

“都是女子？”

“是。”

老牛点点头，觉得这世间井然有序也是不易。

立春说：“但最貌美的是我。”

老牛没头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立春，人容易上火，就是因为我最貌美。”

“与这有什么关系。”老牛觉得仙人不该轻浮。他燃起一盆炭火，搁上一个铁架子，问她要不要把衣服烘干，自己出去。

立春笑道：“立春前，热气朝上走，立春后，热气就往下走了，所以你这架子，应该放在火盆下面。”

老牛听了，便把火盆往架子上端，立春来帮忙，她一出手，老牛就觉得火盆重量全无，干脆松手：“你自己来就行了。”

立春生气，也松手，火盆打翻在地。

老牛连忙脱了棉袄扑打：“你这是干嘛？”

立春说：“你这个人……”

3，

立春走了。

晚上老牛在家门口发现个亮晶晶的东西，捡起来，是个耳坠子。

想必是立春的。

他把耳坠子放在供桌上，等立春回来拿。晚上，月光下，耳坠子发出莹莹绿光，勾着他去看。他拿在手里看，上面镶嵌着绿色宝石，十分精巧。

这时立春忽然出现。老牛像被人捉了短，羞愧不已。

“我本来是回来拿坠子的，你喜欢，就送你啰。”

“我不要。”老牛说。

他想她又会不高兴，便加一句：“我不能要。”

立春伸手将耳坠子拿去，在他面前，侧头戴上。她双瞳剪水，耳坠子在他面前闪烁颤抖。老牛觉得自己的心被她俘去，着实不该。他闭上眼睛。

立春哎哟一声，老牛一睁眼，见她黛眉微蹙，原来是手指被耳坠子扎破。小时候他伤了皮肉，母亲都拿剪刀剪一缕头发，烧成灰，捻在伤口处，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好。

老牛二话不说便去剪头发，不料一剪刀下去，头晕目眩。

立春嗔怪道：“今日忌剪发，你不知道吗？”

她说：“发乃人之草木，立春回暖，草木初生，损害是不合天地运行之理的，你怎不遵循自然五行之道？”

4，

老牛不知道这一剪子下去这样伤人。

立春说，一个人有什么，什么就伤他。平常人肉眼凡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到，越是浑浑噩噩越是没有折损。但老牛是有慧根的人，看得穿万事万物，又通五行八卦，信，就会伤。

老牛说：“疏忽了。”

他当即高烧，立春留下来照顾他。老牛怕耽误她正事，又觉得她是仙人，自己受之不起，赶她走，她不走。

老牛故意气她：“你要是想证明自己勾魂摄魄，美貌无人能出其右，不需在我这里证明。”

看她脸阴，他又说：“不用证明，本来就是事实。”

出口又后悔自己心软，反反复复，加上高烧，说话越来越糊涂。

立春给他端茶倒水，喂他羹汤，手到之处，春风拂过，万物复苏。但他的病偏偏不见好。老牛心下恐惧，立春所言非虚：一个人有什么，什么就伤他。

他不敢拥有她，两人不在同一轮回，一爱即伤。

老牛在家躺了10日，立春照顾了10日。一个节气为15日2时5刻，眼看雨水将至，老牛竟然心痛难耐。

立春在家里坐立，行走，煮饭，熬汤。她细腰如柳，十指纤纤。他看着，十分贪婪。他克制这贪婪，克制得很痛苦。一会儿觉得父母若是在世，看到这一幕该多美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想了太多不该想的事；一会儿想占卜自己留她下来会如何，一会儿又恨自己操守全无。

白天，立春和老牛聊天，讲天上人间事。她虽有千岁，却心性天真，宛如少女。老牛跟她讲自己多舛的命运，他从小就能见鬼，因此性格怪癖，世人都怕他。还讲母亲的剪子，讲父亲的遗训——要做好人，不要做好事，因为他尚不能分辨，在时间的长河里，当下的好事是否有善果。如果做好事只是图自己心安，何尝不是一种自私。真正的慈悲是大气磅礴的，是一无所图的。

立春听着，觉得人间真是充满丰沛的情感与智慧。

晚上，立春就在地上和衣而眠，她一躺下，身上便覆盖绿色植被，开出星星点点的小花。她十指灵动，无聊时以绿草织物，栩栩如生。她让老牛猜那是什么，老牛故意猜错，逗她笑。他喜欢看她笑，幸福如春水一般滚动，无法遏制。

到了第14日，老牛下定决心赶立春走。

他说：“你不要再来，如果相遇是痛，不如尽早斩断。”

立春说：“我已活千年，第一次知道相遇是痛。”

老牛说：“天有天道，你非凡人，更应遵循。”

立春说：“不需要你教我。”

老牛说：“我有什么资格教你，我只是一界凡夫。”

他们吵了起来，有些狠话一出口，便透着孤立无援的弱。立春的天真里，老牛的厚朴里，都带了一丝凌厉。越吵越痛，最后立春说：“我走便是，何苦自我作贱，伤人伤己。”

5，

夜里老牛做梦，立春回来了，就躺在他身边。

老牛知道是在梦中，他流下泪，反倒真诚起来：“你不是自我作贱。”

“我知道，我白日里也是言不由衷。”

“你叫我知道什么是爱情，太痛苦。我这辈子不应该有爱情。”

“为什么？”

“我是修行人，不想动欲念。”

“可你还是动了。”

“是的。”

“你终于肯承认。”

立春有泪，低头吻他，嘴唇温软。老牛放下执念，与她忘情相拥。性是无师自通，情到深处，自然交合，并没有羞耻感。他亲吻她雪白的肩颈，颤栗着，感受这几乎可以将他摧毁的力量。他愿生生世世都停留在那一刻，宇宙毁灭，时间静止。

随后，老牛猛然醒来。

他不敢回味，全是自责。

门外，日上三杆，风暖草绿。

他哪里知道，这并不是梦。

立春诞下一女，留在朱家村一户异人门口。那户人家开门迎雪，见雪地里躺着一个可人的孩子，喜不自胜，抱回家取名朱可。

不料立春回去后，立受责罚。天道中人岂能与人类诞下子嗣？孩子的命不能留，留下便是笑柄。作为24节气中起始的冬至，受命到人间毁了那孩子。

冬至虽心有不舍，但天命难违，她在朱可家中井水施法，凡饮水者皆染怪病，全身白毛，魂飞魄散，不再入轮回。

但朱可身上有一半天道者血脉，饮了井水，并没有染病。冬至发现后，没有再施法，她对妹妹心有怜惜，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妹妹。

立春便以春草织一条线，与朱可相牵。她将她带到老牛身边，令朱可感到冥冥之中似与他有渊源，天生敬重并生出好感。老牛生世孤苦，立春希望这个女儿，能代替她照顾他余生。

6，

朱可听完立春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去救他，但你绝不可告诉他真相，令他感到耻辱。”

“有女儿是耻辱？！”

“你不懂他。”

立春要去地下当铺，朱可拉住她：“哎，还有尹顺，把尹顺也救出来。”

立春应下。朱可又说：“那老太监在建造一个第四世界。”

立春说：“第四世界是有漏洞的，那里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没有秩序，一切皆可倒流，再大的工程也有可能付之一炬。”

“你能毁掉它吗？”

“超出我能力范围。”

朱可拉着她，还想说话。立春说：“孩子，不要一下子把愿望说完，我们还会见面。”朱可这才松手。

立春遁身下去，老太监忽然感到浑身燥热，抬起眼皮一看，有青草从地砖缝里钻出来。他感到奇怪，起身去拔，却有更多草卯着劲儿往外钻，地下室竟明亮起来，墙上的影子不见了，有蝴蝶在草尖上跳舞，他伸手去捉，它们又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尹顺的鼻孔消失在墙上，他满身灰尘出现在阳光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立春拧动罗盘，从中拈起一片星光，回到老牛的房间。

朱可等在这里，还保持着她的呆滞状。立春回头叮嘱：“保守我们的秘密。”

朱可连连点头。

立春把魂魄铺在老牛额头上，用手抚住：“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说完便消失不见。

老牛慢慢醒来，看着身边呆若木鸡的朱可，问：“是你救了我？”

朱可说：“嗯？”又说：“嗯！”

老牛不信。

“是我和尹顺啦。”朱可撒娇。

老牛还是不信。

“尹顺半条命都搭进去了，爱信不信啦。”

老牛半信半疑，坐起身看到地上有死鸡，有她作法燃的香，又问：“你招了谁来？”

“谁也没招来。”

“不可乱招人招鬼，我若有三长两短，是我命中注定。”

朱可没好气地嘀咕一句：“为人太硬，也是毛病。”她跟在老牛身后往外走，踩着他敦厚的影子，一分不满意，九分新欢喜。

（后台回复 布治巷 提取本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