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不缺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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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小天

编辑 ✎ 向荣

暑期的北大，是另一个北大。

即使重筑了南墙，关闭了校门，依然有无数仰慕者，奋力跨越屏障，以求跻身其中。套用人们对“北漂”的定义——身在北京但无房无户无工作，这些没有学籍没有身份仍在北大学习生活的群体，被称为“北大校漂”。

他们把北大视为自我救赎之所，似乎只有在这里，生命才能完成某种程度的升华。后者的含义因人而异，有人期许成为北大学子以换取命运跃迁，有人以置身燕园摆脱庸碌的生活，还有人在这里寻找所谓的绝对真理和终极价值。

邵如茜觉得她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子弹般的雨点劈头盖脸地射向她，而她唯一防身的武器是一把遮阳伞。孤身一人，她在雨中无所适从。她在找今晚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3个月前，邵如茜从河南老家来北京复习考研。此前，她已在家乡连续三年报考北大行政管理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全都落榜。

最初，她住在与北大南门一路之隔的海淀路小区，和两个室友共享一间十平米的次卧。90年代陈旧灰蒙的住宅楼、半自动洗衣机和老式拉线马桶，让她对繁华帝都的想象全部崩塌，但这些都可以为了理想而暂时忍受。忍无可忍的是年逾花甲的室友整夜整夜看宫斗剧。“我不能让她的生活习惯干扰到我的考研大业。”她放弃了租房押金，提前解约，搬了出来。

她在一个名为“北大租房群”的微信群里找到一个出租床位。此群有481人，多为清北考研生。常常会有求合租室友的房客发出招租帖，一张张逼仄狭小的房间内部图片，展示着出租的上下铺床位。“性价比极高，室友nice。我们都是考研生，晚上11点半左右休息、早上6点之后起床，所以希望你不熬夜且起床时间能与我们相符。”很多帖子这样写道。

邵如茜通过“二房东”找到了住处——合租屋中的一张床，但很快被房东发现，命令她当天搬走。她提出付双倍租金，哀求房东让她在雨夜里有一处容身，但房东表示“床位空着也不让她住”。

“我终于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善良，世界上真有这么坏的人。”邵如茜说。

邵如茜最终找到了一处青年旅馆，位于北大南门对面的中成大厦9层。这是个废弃的老写字楼，沦为一些电子产品的囤货仓库。走进去，仿佛进入贾樟柯电影《小武》里一般粗糙荒蛮的世界，光线阴沉昏暗，公厕的气味在燥热里氤氲发酵，刺激鼻孔。没有客梯。背着书包、抱着书本的考研学生，在扛着大箱货物、赤膊生猛的搬运工人间，争抢货梯的空间。搬运工总是获胜的一方。考研生只能踮起脚尖，缩进电梯一角。

9层是这幢大楼里唯一的住宅。电梯门打开，灯光明亮温馨，气味清新怡人，宛如两个世界。这里被公认是北大附近住宿条件最好的地方。

北大考研生的另一个集中驻扎地，是北大东门外的中关园。一位名为Jackson的北大毕业生，将那里所有对外出租的房子整租下来，将每套80平米的两居室，改造成可住10人的群租房。尽管中关园的每栋楼里，都贴着“远离群租房”的公告和举报电话，但1200元的月租，对经济拮据的考研生来说，诱惑遮盖了风险。凭借敏锐捕捉商机的能力，这名北大硕士用租金养活着自己在中关村创业。

像邵如茜一样，无声无息生活在北大校园里的考研人，无法统计。他们扎根在教学楼顶层犄角旮旯的教室。他们凭借考研教材和同样低调压抑的气场辨识彼此，常去同一教室的考生往往结成情谊坚固的盟友。每到深夜，教学楼关门后，他们背起书包，走出北大，回到东门的中关园、西门的畅春园、南门的海淀路，那里有属于他们的一张床铺，养精蓄锐后，开始周而复始的另一天。沉默是一种隐身术，让他们得以在局部的、夹缝里的北大生存下去。

今年30岁的叶民辉自称是“北大最后一批旁听生”。2010年8月23日，高中毕业的他带着1600元人民币，坐上了从江西南昌开往北京的火车。他要来北大“追求真理”，“看清楚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彼时的北大尚允许外校人员登记身份证入校，叶民辉抓住了最后在北大旁听的机会，“北大现在完全封锁了，进不来了，没有机会旁听了”。

“请出示本校证件。”每个试图走进北大校园的人都会听到这句话。没有证件，就没有大大方方走进北大校园的资格。

邵如茜被房东赶出来的那天，就把入校证搞丢了。

“我一个朋友帮我办的。”她说。在那张证上，她的身份是北大一名工作人员。我还想追问，她慌忙解释，“我朋友已经离开北大了。”

即便那张证还在，也只能帮邵如茜走进校门而已。享用北大食堂和学术资源，还需要校园卡。因为没有这张卡，邵如茜已吃了三个月外卖。

庞大的市场需求催生商机。已经在北大备考两年的夏夏，显然比初来乍到的邵如茜深谙“校漂”的生存诀窍。

得知我想租校园卡后，夏夏把我拉入一个四百余人的微信群。求租信息发出的第二天，就有一名杨姓男生通过微信联系我，他自称是北大在读研究生，谈妥价格后，让我去他实习的某研究所当面交易。

见面后，他先让我填了一个自制的电子问卷，包括姓名、电话、邮箱、租卡原因、目前经济状况等诸多信息。“统一管理，产业化运作。”杨同学笑着说。租给我的这张校园卡上，姓名是繁体字。杨同学说，学院在外地的校区招收相当数量的..学生，其中有一些“从来没有来过北大”，便委托他把卡租出去。

能租到校园卡的只是少数幸运儿。更多考研生，和每天堵在校门口想要进入北大而不得的游客一起，养活了在校门口叫卖北大纪念品的小贩。小贩们挑选合适的人选，神色暧昧地凑近，提出可以带进北大游览参观。

▵北京大学西校门 图/视觉中国

山东女生肖盈就是其中之一。她始终没找到进入北大校园的途径，直到小贩从一堆校园卡和校友卡中，挑选出一张照片相貌、年龄与她相当的。“给游客是50块钱一个人，还要交50块钱的押金，我长租的话，给我算500块钱每月。”肖盈告诉我。但这些校园卡都已在校园网上办理了挂失，唯一的功能是在门卫眼前晃一下，进入校门。肖盈给我看她的卡片，是一个2017级博士。

邵如茜的本科，是在华北水利水电大学读的。毕业后，她去了一家招标公司，只工作了一个月。“工作太烦了，我特别讨厌工作。”她说，“我爸也觉得我啥也不会，只能去考个研究生。”父女俩一拍即合。

她父亲“翻了很多资料、对比了很多学校”，帮她选了北大行政管理专业。“其实就是看学校名声考的。”

▵北大未名湖畔 图/视觉中国

第一年，她“纯粹去打了个酱油”；第二年，考试前一天，她在考场附近旅馆的楼梯上摔伤了腿，靠同学扶着，一瘸一拐地考了试，最后差了十几分；第三年，还是在那个旅馆，她被铁门夹伤了右手无名指，陪考的母亲整整一晚都在用盐水帮她敷手指。

受伤的手指无法用力，她翘着手指答题。焦虑和疼痛让她晚上无法安眠，她怕自己犯困，买了包速溶咖啡，想在考场上喝，却发现水杯丢了。那一次，她的专业课试卷没有答完，和复试线差了五分。

邵如茜开始信命。“天有不测风云，我都不知道今年还会发生什么。”她苦笑着，然后又去低头看摊在眼前的考研书。她正复习的是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人们只能不断地接近无限发展的客观世界,永远不会穷尽它……”这句话下面，被她画上了横线。

尽管有太多次自我怀疑、动摇，邵如茜还是打算坚定地考下去。“我爸说了，没考上又咋了，又不能去死。死不了就继续考。”

邵如茜对于自己的未来是否与北大有交集并不笃定。“你看我的腿是不是可粗了？”她低头看着翘起来的腿，笑容凝在了嘴角，喃喃地说：“我看北大的女生腿都很细。”

北京人张炎则把考上北大心理学系研究生后的人生都设想好了，他将北大称为“咱们学校”。

在北大理科教学楼见到张炎的那天，正是他29岁生日。“虽然我年龄很大了，但我长得年轻。”他说起，曾被北大清洁工误认为是来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高中生，脸上漾起明朗的笑容。

 “追求成功，追求绝对真理”是张炎的核心焦虑。从北方工业大学城市规划专业毕业后，张炎选择做一名健身教练。几年之后他成为..师，但始终找不到“快感”。他办过减肥班，开过瑜伽馆，全部失败了。他分析原因，认为自己“太善良了，不肯剥削员工，但不剥削就没办法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只能倒闭”。

当马云的梦想破灭了，张炎决定投身学界。“最高学府不就是北大了嘛！”

“我想明白了，马云不也就是有钱嘛，他死了钱也带不走。但做学术不一样啊，我死了，我的书能留下，我的思想也能继续影响别人。凡人走过，必留下痕迹。”张炎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创业失败留下了15万元银行贷款，张炎不得不几张信用卡来回..，维持生存。他在距离北大两站地铁远的西苑租了一个5平方米的平房，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他当健身教练时带的学生来看他，“差点儿哭出来”。没有洗手间，他就去蹭北大健身房的浴室洗澡，至于上厕所，“晚上少喝水，克制一下就行，不是啥大事儿”。

真正让张炎头疼的是他理解不了专业课书。他从没读过课外读物，语文课本使用过的痕迹是对插图的恶搞创作，中学时语文考试的现代文阅读永远都是零分。

复习进入第二轮，他试着总结段落关键词和知识框架，书本被密密麻麻地画满逻辑图。“昨天看到一个句子，有两行这么长，有两个‘的’，我就懵了，研究了半天第一个‘的’是定语，修饰第二个‘的’，还是读不懂。”张炎苦笑着对我说，“不过你想啊，写书的人作为老师，那肯定得写点儿反人类的东西啊，不然体现不出专家的身份，我接受这一点。”

每个周末，张炎去上北大心理学系的成人教育课程，他视之为接触未来导师的捷径。他介绍说，北大心理学系有三位老师与他的研究方向相符，“一个巨无霸，一个小渣渣，一个是巨无霸的学生，就比我大五岁，人都副教授了”。

张炎单方面认定了比他大五岁的副教授做导师。“我现在的情况就是内忧外患，不对，是双向夹击，也不对。怎么说呢，就是说，我已经打入敌军内部了你懂吧？”张炎胸有成竹地告诉我，他已经联系了一位心理学系曾经的在职研究生和一位博士生，他们都同意向目标导师引荐他。“现在就等初试考过了，复试的情况我也摸清楚了。只要会聊就肯定能过，我觉得我挺会聊的。”

张炎对考上北大之后的未来规划得很明确。他最忧虑的是年龄，“等我读完硕士再读完博士再从国外做一圈博后回来，很难赶在四十岁之前评上副教授了。”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悲怆了起来。他之前的学术目标是爱因斯坦、马克思，不过现在“接地气一些了”，“哪怕只能出两本畅销书，那也行啊，那我就写当代大学生该如何教育，给老师们看看，什么是教育的本质。”

“我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否则今后真的不会再有机会了。”张炎总结式地说，“你只有付出了，才能……我组织一下语言……”张炎舔着上嘴唇，眼睛看向上方，极其努力地思考着他的信念，一字一顿地说：“你只有到了别人到不了的高度，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语言你能听懂吗？这个……语法对吗？”张炎又一次反问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闪现过一丝无奈与惶惑。

除了考研大军，在北大流连的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旁听者，除了租借校园卡跻身校园一隅，很多是以保安、摊贩的劳动，换取留在燕园的正当身份。

叶民辉就是如此。他矮小精瘦、略微驼背、皮肤黝黑，总是不自觉地露出不屑和狡黠的神情。出身农村，父母在他幼年时离异，他曾像所有郁郁不得志却又无计可施的小镇青年一样，暴躁且叛逆。他的父亲至今认为他“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简直是个疯子”。

在北大四年的旁听岁月，纾解了他寻觅信仰的焦灼，他愈发意识到身份的二重性，“我既可以和清华北大的上流社会谈哲学，也能和捡垃圾卖水果的聊生存。”但最终，他选择认可北大校园里通行的价值逻辑：“普通老百姓只考虑自己如何利益最大化，这在我看来并不重要，我思考问题的角度是如果我是这个国家的参政人员，我接触了这些底层，应该实施什么样的纲领，建立什么企业，怎么样解决民生问题。我要思考这个国家的效率、公平。”他认真笃定地说，“因为我见识了太多高大上的东西。”

他最想从政，但“没有学历，考不了公务员”，因此他退而求其次，决定“建立一家为人类做出贡献的世界型的企业”。

叶民辉的创业以在北大卖水果为起点。2014年，他向父母借了几万块钱作为初始资金，拉了一面包车西瓜在北大出售，一块钱一盒，但彼时的北大校园水果市场已经饱和，半个月也没卖出去。

他转型做校园物流业务，持续亏损12个月，2016年6月终于收支平衡。最艰难的时候，他每天吃烂水果为生。

现在，叶民辉在北大36号楼附近的快递点拥有一个窗口，主办快递邮寄、毕业搬家和水果配送三项业务。他用自己的名字..下一家电子商务有限公司，通过微信公众号“找小哥”开展经营，有需求的学生，只需在微信上点击下单。账号介绍写着“传递信任 连接万物”。

2017年11月3号凌晨，他在“找小哥”公众号发表文章，向一名他追求了三年的北大女生告白。9个小时后，那名女生的男友在北大未名BBS发布题为《实名谴责找小哥叶某骚扰女生 用单相思形象做广告！》的帖子，迅速被顶上热门话题榜首。叶民辉与“找小哥”还上了《北大青年报》。

▵北大未名BBS截图

见我这天，叶民辉特意将地点定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咖啡馆。那是他曾经每天凝视女神的地方。“她就在那里看书，点杯咖啡。我每天下班就会去看一下。”

叶民辉认为，他始终是“光明正大地看”，然而在《北大青年报》的报道中，那位女生将他的行为定义为“尾随跟踪”。叶民辉曾每天在女生的住宿楼大厅的桌子上放一枝玫瑰花，同楼的女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一直以为是楼长订的花，用来装饰环境，现在看到BBS上的帖子，回想起来有点恶心。”

据叶民辉说，此事发酵后，“惊动了北大最高决策层，他们开会商议是否保留‘找小哥’”。学校保卫处来询问他留在北大的理由，“我说我想打造北大校园服务..，我想为人民服务。保卫处的人说，你这样的人也能说为人民服务吗？为人民服务是有正式工作能进..的人才说的。”说到这里，叶民辉的语调不自觉地升高了。

一个穿博士服的毕业生正在光华教学楼里拍照，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摆弄走廊里的地球仪。他们都觉察到了叶民辉的暴躁，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我示意他声音小一些，他一下泄了气，靠在沙发上，两缕油腻的发丝垂到额前。他拿出手机来翻看，屏保是一个女生的笑颜。

这桩未能如愿的情事让“找小哥”口碑下滑，用户数量从2.3万下降到九千，“濒临破产”。为了生存，他承诺不再追求那个女生。

▵“找小哥”公众号发表文章截图

我们交谈时，一位即将毕业的北大学生打来电话，咨询寄往河南的大件行李的收费标准。叶民辉回复说，每公斤3元。毕业生不敢相信：其他快递公司的价格可是8至10元。“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叶民辉字正腔圆回答。

他说“不以盈利为目的”是他的初衷。低廉的价格只能让他勉强维持收支平衡，几乎没有利润。他艳羡同一时期的创业项目，如北大毕业生开创的OFO、许鲜网等，都已经走出北大校园，成为商界传奇，而“找小哥”只是活了下来。

我询问叶民辉这样并不盈利的经营模式，能否实现他的宏愿。他回答说今年下半年将进行融资，到时会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找小哥”模式。“我未来会是一个杰出的企业家，我要站在北大百年大讲堂说出我成功的经验，就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会放弃。虽然现在我只是一个无名之辈或者变态性骚扰的形象。”他发出一丝冷笑。

他心仪的女生已经毕业。每周五，他会去那个女生工作的单位楼下，只求在女生下班时看上一眼。“昨天我看到她了。”叶民辉兴奋起来，“她知道我在等她，她没有回避我，让我看到了她。”

我问他为什么对那个女生如此痴迷。他回答：“她和我一样，以天下为己任，我们志同道合。”

采访完叶民辉，我走出北大东门。校门外挤满了被拦下的游客。炎炎烈日，他们为不甘心就此离开，隔着校门，向校园里张望。

▵参观北京大学的人们排起长队 图/视觉中国

一个祖孙三代的家庭从海南来到北京，参观北大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他们已转遍了北大各个校门，都没能进去，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和瘦小的孩子看起来疲惫不堪，妈妈焦躁地与门卫理论。孩子问妈妈：“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呢？”妈妈收起烦躁,俯下身来解释：“因为北大是全国最好的学校啊。”

孩子睁大眼睛，困惑地向前看去——写着“北京大学”的校门旁，门卫伸出胳膊，挡住了那个仅容一人的，狭窄拥挤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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