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琢 ▏金牛古道上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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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牛古道

作者：申玉琢

小时读唐诗，每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胸中不免浮现武侯祠前那呼露藏雨的古柏形象。

可惜，这样的景致在50年前就不存在了，现在看古柏，最好去川北剑阁一带。那里的万株巨柏，清荣峻茂，沿秦时的金牛道逶迤蜿蜒，与川陕公路若即若离。

翠云廊

尤其剑门关至梓潼一线，竟翠云成廊，参天弄碧百余里。

这些被当地誉为“汉柏”或“张飞柏”的古树，是否植于汉代或系猛将张飞所栽，均已无考，但凭那老干横枝的凝重，深沉久远的苍郁，也够发人幽思了！何况那浸肤涤心，苍凉得不可抗拒的古意，直把人逼进一幕幕卷帙浩翰的历史画卷。

这不，透过幽古的凄迷，一队翠华摇摇的人马，不正从离离蔚蔚的古柏深处，冒着霏霏细雨，影绰而来吗？

这是天宝十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因安史之乱而怆惶出逃的唐玄宗，经陈仓关、过褒城，再由剑门关步入金牛道，几经辗转，终于来到川北重镇郎当驿。

金牛古道

是时，窗外翠柏摇风，耳畔阁铃凄鸣，加之晚来冷雨。孤寂的皇上由冷雨联想到贵妃温软的香躯，如今伊人不在，潜在的失落感一下子明朗起来，不禁泫然泪落，彻夜难眠……

生离死别发生在两月前，一路奔逃的唐玄宗在古驿马嵬坡骤遇六军哗变，侍中陈元礼上奏：“首辅杨国忠谋反，贵妃已不宜供奉，望陛下割恩…… ”

而凤钗蝉鬓的杨贵妃，此时亦知众怒难犯，遂趁玄宗迟疑之际,自缢于驿内梨花树下……

在历代后妃中，平心而论，杨贵妃却也值得同情。她不像吕后专横干政，也不像妲己狐媚惑主，更不像武后掩袖工谗。

不是有意贬她几位——其实，处于深宫禁苑的女性，为争恩宠，为夺权势，玩出一些“宫斗心计”的小聪明，本也无可厚非。

但这都和杨贵妃不沾边。她的命运向来是由别人安排的，从“养在深闺人未识”到“一朝选在君王侧！”

本是唐玄宗儿媳的她（寿王李瑁之妻），后来稀里糊涂被公公弄上床，干了那“警幻之事” ，册为贵妃。最后又像前面提到的那样，白绫香魂，含怨而去！

她除了“温泉水滑洗凝脂”，与皇上在华清宫泡过几次“鸳鸯浴”，生平并无劣迹秽闻。

而“温泉门” 事件的曝光，也全怪白居易那糟老头，“老娘洗澡，‘干卿底事？’”

至于爱啖两颗荔枝，同时下美女们去酒楼会所，动辄要“鹿葱熊鞭” “生刳猴脑”相比，也只算小菜一碟！

对一个美人来说，粉颊、桃腮、纤指、樱口，再用羊脂般的玉手揀颗拣莹润的荔枝，好一幅风情万种的宫妆画！

这点小小的个人嗜好，说不定还能为她增添一些靓骚呢！而让玄宗皇帝难割舍的，也正是这份靓骚！

虽说历史是由男人写的，但当男人把国事搅成一锅粥时，责任往女人身上一推，便脱了干系，从夏、商到现代，莫不如此！

但人们应该相信，在玄宗的数行清泪中，有几滴仍是出自对贵妃的真诚……

悲戚当然也有限度。随着安史之乱的平息，心情旷达的唐玄宗写了首《幸蜀西剑门》的诗，便“剑阁云横峻，銮舆出狩回”了。

而古意苍茫的金牛道在着实热闹一番后，随着仪銮的渐去渐远，一切又重归寂寥。

既是著名古道，就肯定难耐寂寞。果然两百年不到，巨柏逶迤的金牛道又车马喧阗起来。

与玄宗南狩不同，这次是花蕊夫人蒙尘北上。夫人蕙心兰质，是后蜀孟昶的爱妃。

剑门关

乾德二年，宋太祖兴兵伐蜀，不战而降的孟昶被押持在万里桥解缆东下，花蕊夫人则被宋军簇拥，按太祖的旨谕，北出剑门，急送汴梁。

这是她夫妻结襟已来第一次分离。亡国的忧愤与对夫君的牵挂．郁结在她心中。

当路过古柏苍森的葭萌驿时，从翠柏烟外传出的阵阵鹃声，更强化了夫人离国去家之伤痛，啼得她心都碎了！

杜鹃亦名杜宇，传说古蜀国君杜宇，在国破家亡后，为抒缱离黍之思，便托身为鸟，用啼血的哀鸣不停呼唤失去的江山。

花蕊夫人是知道这个传说的。所以，趁宋军在驿站小憩的当儿，她便一步步走向驿舍的粉墙，将无比的伤痛化为娟秀墨迹、点染壁间：“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时时马上闻杜鹃…… ”

但刚写出半阙，押送她的宋军便喝斥上路了。

夫人只得深情地望了几眼故蜀山水，黯然北去，而那未抒完的余情，便永远埋没在古柏摇黛的金牛道上，消亡在这位蜀国才女的柔肠寸断中……

山风起处，柏声怆悲，难道花蕊夫人一字一血的吟咏，也给路旁的古柏留下了无尽的惆怅。

惆怅也是好事，至少可以发人一段意蕴宏远的深思，但偏偏有位无聊文人途经这里时，干了件非常扫兴的事——给花蕊夫人的词，续出下半阙：“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蝉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恩爱偏。”

不难看出续词与原词的云泥之别，在这狗尾续貂的文字中，那还有半点王妃的矜持和伤感！凸现纸上的只是一个轻薄女人的搔首弄姿，似乎花蕊夫人在去汴梁的路上就盘算如何向宋太祖投怀送抱了。

这想入非非的立意，也是对花蕊夫人的大不敬！

不过，当人们在鄙夷这位浅薄文人时，又不能不为他的预见而震惊！南唐小周后的例子似乎最能说明间题。

开宝九年，宋军急攻南唐。金陵城破，后主李煜及小周皇后面缚舆榇、肉袒出降，第二年正月到达汴梁。

从李煜步入汴梁开始，宋太祖就多次以皇后名义召小周后进宫，“每入辄留数日”，吃够哑巴亏的这位小周后，“出必大泣”骂李煜：“须眉丈夫，竟不能护持妻妾！”

弄得后主每日“以泪洗面”，不得已而发出“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懊恼。

但，这厢一个“愁”字尚未吟完，那厢早已毒酒伺侯，可怜李煜，死时仅四十二岁，他一死，薄槥尚未抬走，小周后就被召入大内侍寝三夜。

这不奇怪，在我国历来改朝换代中，女人从来也是争夺资源之一。胜利者除了攫取对方的政权、财富，无例外还要把他们的女人作为战利品，或犒赏功臣，或自己受用。

如春秋时期，吴王阖闾兵破郢都后，“是晚，宿于楚王之宫，左右得楚王夫人以献。阖闾欲使侍寝，意犹未决。相国伍员（伍子胥）曰：“国尚有之，况其妻乎？”王乃留宿，淫其妾媵殆遍。”

而花蕊夫人面临的，不正是这“况其妻乎？”的险恶环境吗。

对她担心的已远远不止文人，就连金牛道上的古柏，也苍干低回，沉郁无语！

蒙难的君王与后妃自是渐去渐远，最终融入金牛古道的衰草烟景。在衮冕凤冠的后面，从古柏萋离的远方，大诗人陆游翩然登场了。

既是诗人，岂可无诗？在酒尘与征尘的颠连中，“细雨骑驴入剑门”这首佳作，便在驴背颠簸中扬播于世了。

诗写得放达飘洒，甚至洒脱得有些飘然物外，但诗人的内心却是说不出的悲凉愤激。

这是乾道八年的深秋，当时诗人的心境也和大宋的国祚一样颓唐萧瑟！

宋朝的皇帝大体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到了高、孝年间，建国初期那种雄视远图的自信，早已荡然无存。

抱残守缺的接班人，既无开国太祖的强梁霸气，更无改革之君宋神宗的宏图睿智。振兴中华早成了横征暴敛与民争利的借口，但他仍要用“上元观灯”、“钱塘迎潮”等大典来虚张声势，替自己危机四伏的政权，构建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支撑！

陆游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前往川陕宣抚使王炎帐下襄理军务的。

王炎既是陆游的挚友，又是慷慨激昂的主战派。对急于抗金报国的诗人来说，这是他亲临前线的最好机会。

关中大地有如汉风唐韵一般雄浑，这里有铁马散关的攻守，有强渡泾渭的恶战，有兵甲粮秣的策划，有指点关河的运筹，磋砣半生的诗人眼看就要一展雄图！

想不到的是，不善逢迎的王炎竟遭谗言被调走，他也改任一名闲官去成都坐冷板凳了。

所谓“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正是他无奈心情的写照。

怀着这种心情入蜀的诗人，何以能写出“细雨骑驴”潇洒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诗句呢？

是“五丁开路”气慨，震撼了诗人的灵魂，瞬间的电光石火驱散他胸中的块垒；还是古柏那鞭云掣电之气势，惊醒了诗人潜藏的文机韬晦？从心幕微卷的一角，人们有幸窥见诗人豪放与失落的双重心境！

激情很快熄灭，依依惜别中，诗人再次回首雄关，感天下之兴亡，信笔写下“自古英雄有屈信，危机变换亦逡巡，阴平穹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的悲愤诗句。

默诵这一字三叹的名句，顺着柏影森苍的金牛古道，人们看见了诗人坎坷而来，又颠沛而去的足印。

从“铁马冰河入梦来”而“遗民泪尽胡尘里”到“家祭无忘告乃翁”等诗句中，人们不难寻觅诗人报国无门，遗恨终身的生命轨迹。

一代大师消失了，望着他逐渐淡出的背影，谁能否认，这不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梓潼县北十余公里．紧邻金牛古道，有处叫做“九曲潼水七曲山”的景区。

翠柏掩映中有座红墙碧瓦、崇楼杰阁的庙宇，这便是有名的文昌帝君庙——七曲山大庙。

七曲山大庙

帝君俗名张亚子，东晋人，曾长住此山，一生匡时济世，做过不少好事。死后立庙荐食，深受百姓景仰。崇侦十七年，张献忠率部路过此庙，得知张亚子的故事后，庚即许愿：“倘能称帝”当重塑金身！

封官许愿本是农民领袖的拿手戏。在绿林死党罗汝才面前，他许过愿；在随他“转战陕北”的农民弟兄面前，他也许过愿，愿许多了，自是难以兑现！但唯独张亚子，他是践了诺的！

顺治元年九月，张献忠破成都，十月十六日称帝号大西。登极后头件大事，就是发银五万两，重修文昌帝君庙。

峻工后题名“天圣神祠”，宣布自己就是张帝君的后裔，追帝君为“大西太祖高皇帝”，将庙定为张家太庙。

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老百姓从来都把那“太”字的那一点抛开，将庙仍称“大庙”的。

与文昌帝君攀亲戚，一是吓唬老百姓，二是借帝君法力保大王万世江山。

岂知祭烛未残，大西王朝就垮了个底朝天！张献忠本人也在四川西充县凤凰山麓被肃亲王麾下偏将雅布兰一箭穿心后，遭闻讯赶来的民众踏为肉酱！

张献忠是以酷杀闻名的，史籍《蜀碧》《蜀龟鉴》都有详实的记载。

古人的话虽不可全信，却也不能不信。这位起义领袖，本身带有农民的狭隘性，事情顺利，忙着打天下的时，大概不会滥杀。“初破武昌，胸有大志，不喜残杀”也是史有所载。

一旦大势已去，要离开屁股还没有坐热的龙椅时，我坐不成，别人也休想坐得安逸！于是心一横，干脆杀他个血染巴山，杀他个尸横蜀水，杀、杀、杀一连用七个杀字！杀他个天昏地暗，杀他个良莠不分……

与舐风蘸血，骨曝魂飞形成对照的是清茂虬崎的古柏和与它不离不弃的古金牛道，它们古峻却不显老迈，苍森而不失茂荣！

参天的古柏

我不知国外有没有这样的古树和古道，但中华大地若缺了逶迤的古道和参天的古柏，虽不至大煞风景，却也少了一份凝重，少了一番雄浑，就像“半坡遗址”中的汲水少女，失却了手中的陶罐；“飞天女神”的袖间，少了五色缤纷的花雨。历史虽然还是历史，可已无那番厚重，已无那番波诡云谲，人们最终失去的将是一位超迈千古的见证……

大风起处，古道两侧的柏声由远而近，如惊涛拍岸，如乱石崩云！

在历史深处的浸肤寒意中，在古柏的辉衬下，金牛古道正以它苍龙奋爪的形象，梳理着深远而沉穆的万代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