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果︱寂园居士的佛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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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康正果

我祖父康寄遥五十八岁时回首前半生，曾著文论述他皈依佛门的心路进程，题曰“五八自述”。该订婚稿由我二伯毛笔楷书，抄录在装订成册的十行纸上。六十年月中，祖父的书房历经多次搜查，这册从未别传的手稿早已不知被充公到何处。家人中唯独我读中学时住在祖怙恃身边，曾有幸半懂不懂地翻阅过那本用文言文写成的长篇回忆录，至今还能恍惚记得个中的某些片段。

回首祖父信佛前介入的社会运动，能够显着地看出，他后来的佛化人生与早年的入世履历自有其前后贯通的内涵关联，这条主线就是始终致力于改良社会和陆续善缘。在故里临潼念书肄业的年月，他曾成立“天足会”，创作“放脚歌”，热心介入废除缠足陋俗的宣传运动。他本人更以身作则，给本身的头生女起名“天菊”（谐音天足），让我这位出生在清末的大姑幸免了缠足的疼痛。戊戌新政后，祖父考入京师大私塾攻读政治经济门。在北京念书时代，他到场联盟会，写过反清诗词。在一次冒险剪掉辫子后，他去拍照馆摄影留念，并于照片背后题诗一首，我至今还记得个中“一剪断除豚尾耻”之句。辛亥革命前夜，祖父弃学回陕，列入了西安的反清义举。陕西军当局成立后，他任职财务司次长，同时辅佐军当局多半督张凤翙成长处所教育，介入开办菊林小学、女子师范学校，并兼任西北大学预科校长。1914年，北洋当局的势力掌握陕西，原军当局成员多受到排斥袭击，祖父见世事已弗成为，只好带家眷去职出走。

在避居上海之日，他曾一度思惟激进，结识过陈独秀，参见过..。对孙的“知难行易”学说，他曾当面有所质疑，孙顺手打开眼前的电扇辩白说：你即使对电扇的组织和道理一窍不通，也无妨你手按开关，使用它扇风。受到报刊上有关俄国革命系列报导的影响，祖父甚至筹算亲自赴莫斯科考查一趟。后因他母亲竭力阻止，才退掉了预定的火车票。他在法租界开办《正报》，刊行一年有余，因反攻时政，报社遭到查封。接下来他又主编《公民杂志》，倡导成长实业，所存眷的议题尤着重振兴西北区域的经济。此时代他曾特地赴..考查，规划在西安创办纺织厂、面粉厂，以及德律公司等等。直到六十年月初期，那几本杂志还留存在祖父的书房内，杂志上举头而吼的雄狮封面照至今仍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无奈那年月军阀混战，时局动荡，陕西远处内陆，交通闭塞，成长滞后，祖父各种孔殷的倡议和规划最终都流于徒托空言。经由多次碰鼻，再加上多年流寓波动，异日益感应前途渺茫。此时他母亲从西安来到上海，祖父伴随念佛的母亲进香江南各梵宇，朝拜普陀山观音道场。据他在《自述学佛之人缘》一文中所述，恰是在那一趟知足母亲心愿的旅程中，他不测受母亲浸染，随之结识印光和太虚两位佛界盛德，多次攀谈中渐有了开悟。祖父的母亲年青年头守寡，历久吃斋念佛，历尽艰辛，养育供给他念书成人。老太太1921年病逝上海，出于承传慈母留存的善缘，祖父此后发愿信佛。正如他在那篇自述文中所说：“补报母恩，唯有佛法。”办完母亲的凶事，他当即皈依在印光法师门下。

1922年暮秋，祖父扶柩回陕，葬其母于西安东关龙渠堡东门外的康氏坟园。那坟园占地十二亩，特取曾祖母圆寂之义，起名“寂园”。祖父此后自号寂园居士，在园内渡过了他后半生的佛化岁月。寂园居士为慈母守墓，跟随她吃斋念佛，并非此后隐栖园林，仅以念佛消遣余生。他在自述中说得很明确：“故为学佛，即学救世。”在前此的入世运动走欠亨之后，他便发奋把弘法事业作为他改善实际人生和促进社会改良的轻易秘诀。

释教传入中国，经隋唐间接管流传期的一时兴盛，此后在本土化过程中发生世俗化的变异，遂渐趋衰落。延及清末民初，寺院建制和僧尼的整体本质都衰落到一片荒凉的田地。面临释教界精神萎顿的近况，居士释教在各地提议了答复释教的救亡动作。从杨文会开办金陵刻经处和祇洹精舍，到欧阳渐倡办支那内学院，以及韩清净在北平竖立三时学会，一批富有学养和思惟趋新的居士自愿结成弘法整体，竖立梵学教研机构，包罗太虚巨匠如许的僧界刷新者，起初都曾受教杨文会的祇洹精舍。正如梁启超所说：“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梵学有关系，而凡有真崇奉者率归依文会。”经由诠释梵学来激发思惟资源，促进社会改良，可谓清末民初居士释教的一大特色。

那时候中国社会正在从旧有的农业社会向工商社会转型，新兴的有产工贸易者仍不失传统伦理教化的风仪。传统的人生价格观既嘉许善人致富，更鼓励富人积德，工贸易者构成的居士群体既是..整体，也是慈善组织，个中最有影响的要数上海释教净土社和世界释教居士林。在谁人天灾和兵乱频繁的年月，居士实业家纷纷把他们有限的财力用于施舍救贫和施助流民，他们的善行与仅向寺庙烧香祈福的低条理民风释教形成显着的区别。

上述的居士释教/梵学组织显然给寂园居士在西安的佛化运动树立了楷模，太虚巨匠的“人生释教”说以及有关教理、教制、教产刷新的倡议更让他明确了可行的弘法偏向。回到西安后，寂园居士首先从组织居士整体做起。他先是在寂园设立莲社，每月聚众念佛，邀集路禾父、高戒忍等知名居士钻研经论，讨论刷新释教的事宜。此后他们集思广益，多方关联，打点挂号手续，经本地当局立案核准，正式成立了佛化社这个西北区域的第一个居士组织。该社的组织实施董事制，社员推选董事会，由董事会选出社长、常务董事，任期均为三年，可连选蝉联。寂园居士一向蝉联社长，直至1958年佛化社被迫令封闭。此外，佛化社内部还稀奇设立讲经会、念佛会、释教青年会、妇女观音会，并于各县设立分会，在1949年之前的二十余年间，曾在必然的局限内施展过消灾惩恶，流传梵学常识的佛化感化。

寂园居士持续运用他编印刊物的特长，经一群居士同仁合营协作，由他主编兼撰文的《佛化随刊》于1927年12月出书了创刊号，面向全国刊行。该刊的首要栏目有经论新解、佛经诠释、读经体味、修习禅颂、释教人物、名山介绍、释教春秋、居士修持、释教故事、释教音乐、释教绘画等，直至1940年停刊，共出书二十一期，在读者群中被誉为“佛海明灯”。此后寂园居士又主编《大雄》月刊，出书数期，还合营好几起盛大的弘法运动，出书了《印光巨匠特刊》《太虚巨匠弘法专刊》《陕西释教新纪元》等刊物。除了借助刊物弘法，在交通壅塞的整个抗战时代，寂园居士还在寂园莲社内设马上经处，刻印《金刚经》《坛经》《宣讲拾遗》等二十余种佛化读物，普遍畅通西北区域。直到六十年月，那些刻版仍装满几个大木柜，留存在寂园。“文革”中红卫兵抄家，那些木版全遭焚毁。

佛化社是寂园居士及其同仁召集信众钻研和宣讲佛法的场地，也是邀请有名法师和梵学家来西安讲经的主办机构。在该社履行的佛化运作中，寂园居士始终都很正视僧俗两界的合作合作，同时也尊敬太虚法师对峙“僧伽为主体”的弘法主张。自佛化社成立以降，太虚法师、喜饶嘉措巨匠和华清、月溪、吉祥等法师都先后应邀来西安讲经，个中如太虚和喜饶嘉措两位盛德，初到西安，都被恭迎至寂园，放置在专设的客房内住宿供养。我与祖怙恃同居的五年中，就一向住在那间客房内。

梵宇在清末民初的没落破败既受损于僧伽整体积储的弊病，也在必然的水平上是各地官民侵占寺产所导致的恶化现象。旧有的秩序已经解体，新轨制尚未建全，在整个民国年月的乱局中，好多寺庙或沦为驻虎帐地，或被处所上兴办的学校历久占用，西安周边的不少梵宇也遭碰到雷同的侵占。以佛化社为主体的西安佛界刷新派于是趁势提议释教刷新活动。寂园居士代表..界揭橥《敬告各界文》和《西安三教代表..书》，既强烈要求政府发令阻止侵占寺产的动作，也同时诘扬“僧界靡烂，不守清规”的毛病，公开主张“清算僧伽轨制，严整寺规”，对寺院僧众发出“速理内部，免贻生齿实”的忠言。《佛化随刊》上同时揭橥《陕西释教会整顿僧伽草案》一文，对佛界内部因循守旧的人和事有所指斥，严肃问责，进而在僧俗两界和新旧两派之间引起持续的计较。

寂园居士与欧阳渐颇有交往，我如今偶一闭目，记忆中都邑浮现祖父居室内墙上那幅字体古拙的春联——欧阳渐写给他的集唐条幅：“白苹风起楼船暮，红蓼花疏水国秋。”寂园居士尽管很尊敬僧界诸盛德，但同时也对欧阳渐《辟谬》一文的立场持对照认同的立场。至少就西安其时的情形来说，僧伽整体上的水平低下切实亟待整训，促进其提高。恰是有鉴于这一掉队状况，寂园居士及其居士整体稀奇存眷培养释教人才，致力于僧众的文化常识教育，在兴办僧伽学校方面，他们断断续续，做过一些事倍而功半的工作。他们先是在佛化社设立梵学讲习所，幸赖朱子桥将军等善长捐资襄助，讲习所办学三年，培育出个体及格的僧才。此后他们又在兴善寺创办梵学养成所，在大慈恩寺成立专弘法相唯识宗的慈恩学院，但都为期甚短，谨严揭幕后，多以草草收场了结。直至四十年月末，他们还在兴善寺开办世界梵学苑巴利文学院，截止1948年，培育出第一期十六名卒业僧。所有这一切答复释教的起劲，最终在1949年画下了句号。

补葺西安周边的梵宇，也是寂园居士及其同仁佛化动作的善举之一。作为《陕西梵宇纪略》一书的作者，他的书稿中不只记录了那些寺院的沿革和近况，他本人同时也介入所论述的沿革，亲自介入了改善近况的动作。这里要稀奇赞誉大慈善家朱子桥将军的一系列善举。朱居士于1926年组建华北慈善结合会，经由东北、华北各慈善整体捐献，四处救灾。1929年关中蒙受严重的年馑，朱居士来陕施助之际，因见遍地庙宇破败凋残，遂发愿全力修复。寂园居士本人的财力和号召力其实十分有限，身为佛化社的带头人，他能不遗余力的事情多是做些组织联络的工作。在朱居士主持修复各寺院的过程中，寂园居士经常亲临现场，协助各善长监理慈恩寺、华严寺、秘诀寺等寺院的修复工程，同时撰写部门寺院的重建碑文，更揭橥长篇报导，详尽记录了重建秘诀寺塔的整个过程。

就我小我的评价来说，寂园居士佛化人生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他介入的慈善事业。他曾任华洋义赈会陕西会长、华北慈善结合会主任监事等职，历久主持陕西施助工作。他所向导的佛化社居士整体也是一个慈善机构，在该社内部曾附设贫儿园，收容过不少孤儿。稀奇是在关中饥馑时代，佛化社开办《陕西灾谍报》，登录灾区摄影，普遍宣传，多方捐献，设粥厂十数处，每日施粥，拯救了四万多流民。民国年月不管被认为何等掉队衰败，民间社会报导灾情的自由和拯救流民的义务还没有被政府褫夺，慈善整体因而还有机会做些菩萨道救吃力救难的工作。恰是在这种当局无意约束民间同舟共济，世道人心也赞许积德的局势下，慈善整体才得以施行实时的拯救。寂园居士于是四处奔波，协助朱子桥等善长筹资募款，在大慈恩寺特设“慈恩孤儿院”，收容孤儿达百余名之多。佛化社同仁合营寺僧，在院中教化孤儿们半工半读，进修常识和身手，以期他们离院后都有能力自力餬口。

在从事慈善拯救的同时，寂园居士依旧像他早年那样存眷教育事业。行使佛化社拥有的部门地产，他与居士同仁在东大街创办了一所大雄小学。在他的桑梓临潼胡王村，他办有纪念母亲的慈恩小学。此外，为轻易西安东关区域住户的后辈上学，他还邀集本地各界人士，合力开办竟化小学，并担当信用校长。我家就住在那小学四周，我怙恃教子心切，曾把我过早地送入该校，随小童们一路发蒙。大约是在1949年前后我四、五岁的时候，我也在早晨跟学生们排队出操。至今还恍惚记得，每周礼拜一早操后，康校长多会走上大操场的讲台，银须飘洒中给全校师生作些有关慈善的讲话。

在民国时代，以居士整体为主的释教组织之所以得以存在和成长，僧俗两界合力开办的梵学教育和出书机构之所以得以顺利运行，他们主导的慈善事业之所以得以施展实时的拯救，首先是基于旧有的社会轨制珍爱私有产业的正当存在，财主自有其可支配的财源。天不变道亦不变，国度的政体尽管已从帝制转为共和，权衡善恶是非的价格系统并未遭到扭曲，世人对冥冥中的因果报应还多怀有必然的敬畏，因而多灾多灾的民国乱世仍不失其厚德载物的元气，将就维系着善缘得以繁衍的社会生态。

五十年月初期，新政权基于较为宽容的..政策和统战路线，再加上留存濒危胜景事迹的义务十分急迫，更考虑到西安各大梵宇在国际关系上的主要地位，有利于与..及东南亚信释教的国度竖立友好关系，因而对历久破败的大雁塔、兴教寺等寺院实时急救整修，西安各寺院一时间稍呈答复的面貌。寂园居士划为田主之后，虽被褫夺了原有的地盘，失去几处房产，幸而作为释教界的代表，仍受到特别照看，不只保住了他的居处——寂园，还被回收为西安市政协委员。此后他与..组的委员一路荣享按期的政治进修，并获取优厚津贴，充沛维持较好的生活水平。寂园居士天然紧跟形势，起劲做出争夺提高的积极示意。

《陕西梵宇纪略》

也就是在他和他的居士整体以及释教界仍享有新社会共荣圈的近况下，寂园居士应文化局和文管会向导急迫的要求，撰写了《陕西梵宇纪略》稿本。能够显着地看出，书稿中每写到“国际关系”那一栏目，他老是过多强调某寺院、某宗派在国际关系上地位何等主要，显然是想借助国际影响来提醒主管部门，等候他们正视那些寺院，对破败的殿宇寺塔多做整修的工作。

《纪略》详列主要梵宇十二，附记与主要梵宇有关的梵宇十三，共计收录巨细梵宇二十六所。有关中国释教各祖庭在陕西的各梵宇的渊源及传承，均稀奇略加解说。所述各主要梵宇，均依位置、沿革、释教宗派、国际关系和近况五门分述，所有各寺有关的汗青人物，均择述其简史，所有汗青文物均就所知录记，用资参考。该书完稿后由佛化社油印五十册，分送各有关机构和各大梵宇收藏备查，一向以来，传阅的局限都十分有限。

跟着极左的阶级斗争路线日益强化，五十年月初对照暖和的统战政策很快就走向终结。1958年佛化社被迫令封闭，社属房地产被充公，大雄小学也改了名纳入公办。寂园居士顶着他的田主成分，和风细雨混过了土改关，幸免十几年之后，却再也躲不外社教活动和紧接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了。先是社教工作组充公了寂园的大部门房地产，然后红卫兵多次抄家，园内的佛经被焚毁，佛堂遭损坏，生产队占有了整个寂园，他们把祖怙恃扫地出门，丢在了从另一田主家充公的小屋中。当时正值严冬，纸糊的旧式木格子窗户四面通风，二老仅守着一个烧煤球的小炉子取暖做饭。祖怙恃正本身体还都健康，受到抄家批斗的折腾，不久即在贫病交加中先后死去。寂园居士是在被押送游街时让红卫兵推倒在地，受了伤卧床不起，随后病逝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在病榻上做他常日的修持，念珠仍不离手，心里在永续念佛，小簿子上断断续续，记住笔迹零乱的日志……在他已经咽气之后，一本得自他处的《大乘起信论》还摊开着，置于床头。

寂园内仅存的几册《陕西梵宇纪略》油印本也无一幸存，几十年之后，也许只有文管单元单子还有少量收藏。近四十年来，跟着旅行业的成长，西安各大梵宇成为游览旅行的热点，我发现不少介绍这些梵宇的导游短文都直接抄录祖父遗稿的有关片段，那册油印稿却湮没在不知何处的角落。几年之前，幸有友人借得某处油印本为我复印一册，我终得以详加校订，作了适当的点窜和增补，并附上各寺院“文革”前旧照及最近修复后的新照各一幅，作为插图，为遗稿增色不少。本年4月，终得以由台北秀威资讯推出繁体版，对有乐趣认识西安各梵宇的汗青沿革及其与各释教宗派关系的读者来说，此书不失为一册可读性较强的入门读物。是为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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