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半个世纪前发生在刃具厂的 “野鸭子”事件

作者▕ 过客

又到了麦收的季节。

上个世纪的1968年，那个时候的东郊除去厂房和宿舍区，然后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一到晚上，尤其是在夏夜里，蛙鸣、蛐蛐的声音就开始在田园里清晰的响起来了。

那时候，东郊的天际线上，夜晚是深蓝色的。工厂里和宿舍区稀疏的灯光映衬着繁华的星空，满夜都是飘洒在透明空气里等待着开镰的麦子所散发出来的麦香……

一种现代工业文明和农耕文明的交融，实实在在的铺成在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期。然而，很快，两种文明的冲突，碰撞，撕裂，便在1966年的那个夏天开始了……

1968年麦收的时候，已经是那场“革命”进入到的第二个年头了。

一座城市，一家工厂，开始撕裂成了两个阵营，“保皇派”和“造反派”。

很多的时候，我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两派”都在为一个人拼命，都在为一个人而流血，而且都还是那么的纯真，真诚，那么的义无反顾，那么的充满着激情……
不过，这在当时是没有答案的，也不可能有答案。
我想，在五十年前，我们都是一群“温驯的、易受骗的、没有自己坚强信念、思想模糊的人”。引号里的字，是几年前在读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那本书时，里面的一段话。但在那个时候，我们没有这些书…….

那些年，我们这些“温驯”的人，已经不“温驯”了。潜藏在人们心里深处的暴力，都在那些年被释放了出来，人性中掩饰的很深的“潘多拉魔盒”也同时被打开……

由冷兵器开始的武斗从1967年的上半年发展到了1968年的下半年，而这中间的1967年5月6日，从成都西郊黄田坝的132厂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保皇派”便被“造反派”赶出了成都，其代价是在这天一阵短短的，密集的弹雨过后，四十几个人的生命被对方射过来的子弹终止所换来，其中最小的只有十六岁，女性……

有着党团员为主要阵容的“保皇派”成都产业工人战斗军，至此，被造反派赶出了成都。

但是，这座城市并没有因为“产业军”的黯然离去而平静下来。新的矛盾，因“刘张二挺”，曾经的造反派也因此而撕裂、分化了。

成都地区便在曾经的造反派中以更惨烈的方式而被搅的“周天寒彻”。

曾经的“八二六”和“成都工人造反兵团”为一派和打刘张的“红卫兵成都部队”、“成都地区革命造反派联合总部”的另一派就此打成一团，最后就演变成了大规模的你死我活的武斗了......

那时的刃具厂被打“打刘张”的造反派“八路军”和“八一”兵团占据着。这两支队伍都是厂内各个车间的，前者的队伍中所有的成员都是很纯正的工人，而后者几乎全是青一色的转业兵，主要是抗美援朝和中印自卫反击战中转业下来的官兵……

那些日子是刃具厂和对面512厂的“挺刘张派”打得一塌糊涂的日子。先是藤帽、钢钎，石头，人海。后来“文攻武卫”开始，“文攻”便被“两派”贪污，紧接着就是热兵器的时代来了……

现在刃具厂旧址上矗立的浅水半岛，那个时候是刃具厂的第二俱乐部。在这栋建筑的顶端是一个三层的楼房。左边的二楼是工会的办公地，三楼是厂图书馆，而右边的那栋楼也是三层，一楼是厂消防队，二楼三楼在“文革”时期，由于工厂被军管，那两层楼便住上了一个排的军人……

1967年的夏天，应该是五、六月份，天气比较热。那天的下午，这栋住上军人的大楼便被四面八方来的人给紧紧围住了。

那个下午的气氛很紧张。十几个中学生，不顾周围的人群，横冲直闯，直往楼上冲。接下来，又是十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端起上了枪刺的半自动步枪从楼上冲了下来，嘴里一个劲的喊着：闪开！闪开！闪开！！！

抢夺军人..！混乱，混乱！围着这栋住着军人的三层楼的看热闹的人群，一眼看见那些端着枪横冲直闯的中学生，人群一下子便四处逃散开来。它的末尾，却是由一个战士含着眼泪，步履踉跄的下楼来，一个劲的喊着“我的手表。我的手表。”的喃喃自语声，然后很绝望的蹲在地上依然还是两眼发木的喃喃自语“我的手表，我的手表”很凄凉无助的抹着眼泪而宣告结束……

一个排的..弹药，不到半个小时，没了。而那个来自农村的士兵也在这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的手表也没有了……

用枪的武斗就此开始……

那时，刃具厂作为东郊北端的大型企业，被“两派”中另一派占据了。那些岁月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只要一有枪响，造反派组织“八路军”和“八一”兵团便在刃具厂七层高的量具大楼和另一幢大楼架设的高音喇叭便迅速的开动：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这是..于1928年，..进攻并围困井冈山时写下的诗篇。但在这里却被造反派用上了……

紧接着就是，量具大楼和二环路对面作为单身宿舍的五层大楼，所有的五六式机关枪，半自动步枪的子弹全部向对面的512厂方向倾泻了出去……

在这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对面512厂的高音喇叭也响起来了：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同样，也是..写于1935年10月的诗词，只是唱歌的人也是同一个人，当年总政歌舞团的贾世骏……

那个时候，枪声和雄浑，有点儿豪迈，又有点儿气势的歌混杂在一起。尤其是在晚上，枪弹发射出去的弹道在歌声中，红红的，一道，一道，来来往往穿梭于夜空，也是很好看的。幸好，在那些日子的枪林弹雨中，双方都没有伤亡……

这样的日子，其实没有延续多久。实际上，上面留给造反派们这样的日子并不是很多。因为第二年的1969年要召开中共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而这一次离上一次“八大”的召开已经有很多年了。

从1966年夏开始到1968年，“文革”的形势已经从1967年的1月上海的“一月风暴”成立革命..开始，上面已经开始着手于各个省市的革命大联合了。但在成都，要实现这种联合还有待时日，因为在各级各个革命..的各个派别的席位以及权力的再分配，都是横亘在当时的一座不可跨越的大山。只是武斗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尽管这样，在东郊，清脆的枪声依然还是在零零星星的划破夜空，很多人都说，这些枪声是来自于一个叫做“野鸭子”的“部队”。

事实上，“野鸭子”的全称是“成都市红卫兵野战军”，最早由成都市的中学生而构成。运动的初期，主要是干一些抄家、揪斗之类的事。在1967年“二月逆流”的红灯亮起来的时候，这个组织已经是属于狡兔死，猪狗烹，良弓藏的结局了。而剩下的在1968年的这个时候，又开始聚集起来开始在东郊一带四处骚扰市民了……

1968年，一个麦收的季节。

那个时候的刃具厂与68信箱的连接点是一片农田。在厂房和宿舍区之间是一条开阔的公路，但那个时候还不叫做二环路，就在那个夏天，宿舍区公路对面的麦子熟了，远远地望去，一片金黄，而就在这一片金黄的后面，却杀机四伏。

在刃具厂二街坊的14栋与15栋之间的大门连接起来的红砖围墙的后面是“八路军”和“八一”兵团的武斗队。十几个人端着五六式机关枪和一些半自动步枪，还有就是手里握着的五四式手枪在那里埋伏着，在他们的后面是黑压压的一大片看热闹的人群……

那阵势有点像当年的战争年代。只是那个时候是没有人来围观。但那个下午的傍晚，无论是持枪的人，还是看热闹的人，在那一刻都屏住了呼吸，只是在等待一辆吉普车从这空旷的公路中驶来……

实际上，即将闯入枪口的这些人大多都还是刃具厂“八路军”和“八一”兵团里的一些人的朋友，还曾经在一起为保卫一个人而在一起团结战斗过，只是在后来，他们各自干自己的了，只是还有一些小小的往来。当然，他们一段时间的无法无天，在东郊的横冲直撞，却惹起了公愤。

他们不知道，正当他们再次要到这块地皮上的时候，公路两旁，十几只长短武器，那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在他们来的路上等待着了…….

那天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杀机。看热闹的人，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了：看样子“野鸭子”不会来了，还是回家打牌去吧。那个时候没有麻将，打牌也就是争争上游之类的了。随后还有人说，万一我们走了，他们又来了，这不是很划不来？
几十年后，当再次回想起那样一个黑压压的围观场景时，我不由得想起了鲁迅的小说《药》。

动摇的，还想待下去看的，观望的人群有点开始散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来了，“野鸭子”来了……

随着这一声喊叫，黑压压的人群开始潮水般的涌向14栋和15栋的那个埋伏地点，那些端着各种武器的人，很快就把机关枪架好，就等待着扣动扳机击发了……

滴滴答答的机关枪连续击发的响声在这个傍晚，在天空中传的很远很远，很是恐怖。不一会，一个像是被“俘虏”的，胳膊上带着血的年轻人，脚也有点儿瘸，估计是在刚才的枪声中击中了腿的某个地方，血，一个劲儿的流，把腿以下的部位全部染红了，他的后面是两个端着自动步枪的工人。

那个受伤的年轻人一边瘸着腿，一边痛苦的挪动着步子，脸上出现的惊恐以致于他的表情几乎是扭曲的：怎……怎么能这样呀……咋……咋们还是朋友……何……何必这样呀……

那人的表情很痛苦，很害怕，说话的时候也是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对着旁边用枪押着他的人说着这些话……

人群一下就拥了过来，那个场面几十年后想起，依然还是很恐怖的。内心里依然还在纠结着，这是为什么？

很快，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肩垮一挺五六式机关枪，手提一支五四式手枪，大概有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过来，用手里的枪点着年轻人的头说，还到不到我们食堂抢不抢了？

这人说的食堂是刃具厂的大食堂和小食堂，那会儿，那两个食堂就在公路的对面。据说，很多时候，那些“野鸭子”没事的时候就到食堂里去骚扰……

大……大哥，大……大哥，大……大哥，此时那个年轻人因为看见那人的手枪一下一下的不断的点着自己的头部，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惊恐而是一种绝望了，声音颤抖着，已经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年轻人那个时候的状态一定是想告诉那个拿枪点着自己头的人，然后乞求对方说自己再也不敢了，但是晚了……

那个拿着手抢的人，就在他继续用枪点着那个年轻人的头，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手中的枪响了……

随着那声清脆的枪声，曾经还有着求生的躯体，“啊”的一声，便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那些看热闹的人便四处奔逃……

空地上，年轻人倒地的那一瞬间，把自己毫无意识的摆成了一个大字，仰面朝天，无神的眼睛依然还是睁得大大的，那毫无生气的表情，仰望着他也看不到的傍晚的天空，显示着这个年轻生命的心有不甘，也就在那一瞬间，年轻人的鲜血在他的头部四下散开……
后来经证实，那个人的枪响，是因为枪，走火了.......

那个傍晚的伏击战，三个“野鸭子”，一个倒在了即将收割的麦田里，那血，把麦地里他身边的土壤染得很红很红，他也像刚才倒在那里的那个年轻人一样，眼睛依然还是没有合上，也是像那个年轻人一样，仰望着天空，但那个时候的傍晚，他的天空他也看不见了，因为他死了……

另一个倒在了吉普车上，血顺着他年轻的躯体，不一会儿，吉普车下的那块儿地被染红了......

这是真正的为了几个馒头和一记耳光，在那个年代酿成的血案.......

如果在有法纪的今天，或许就是行政拘留十五天......

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那个场景，我在想，那个时候，他们眼里的天空不会是晚霞漫天，那一定是很红很红的颜色，因为那个傍晚的黄昏于他们来说是血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