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是心灵最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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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是心灵最后的自由

◈ 梁实秋

我有一位静默寡言的同伙。

有一回他来看我，嘴边绽出微笑，我知道那就是相见礼，我肃客入座，他欣然就席。

我有意要考验他的定力，看他能静默多久，于是我也打破我的习惯，我也缄舌闭口。

二人默对，不交一语，壁上的时钟嘀嗒嘀嗒的声音稀奇响。

我忍耐不住，打开一听卷烟递曩昔，他便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来，吧嗒吧嗒之声可闻。

我献上一杯茶，他便一口一口地翕呷，摆布睥睨，意态萧然。比及茶尽三碗，烟罄半听，主人并未呵欠，客人鼓起告辞，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这位同伙，如今已归道山，这一回无言拜访，我至今不忘。

想不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那种六朝人的风度，于今之世，尚得见之。

东晋时代，钟会景仰嵇康，约人一路去拜望他。到了今后，嵇康在树下打铁，并不睬会他们。钟会起身脱离，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明张鼎思《瑯琊代醉编》有一段记载：

刘器之待制对客多静坐，往往不交一谈，至于终日，客意甚倦，或请去，辄不听，至留之再三。有问之者，曰：‘人能终日端坐，而不呵欠欹侧，盖百无一二，其能之者必贵人也。’以其言试之，人皆验。

可见对客静坐之事，曩昔亦不乏其例。

不外所谓“主贵”之说，倒颇耐人寻味，所谓贵，必然要有一副高弗成攀的神情，即使不拒人千里之外，至少也要令人生莫测高深之感。

所以处大居贵之士多半有一种特别的手腕，两眼望天，面部无脸色，即使你问他一句话，他也能听若无闻，不置能否。

处大居贵：位高权重。

如许的人，若何能不贵？因为深奥的表面，正好掩盖内部的空虚，如许的人最宜于摆在庙堂之上。

《孔子家语》明明地写着，孔子“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

这庙堂右阶的金人，不是为市井细民做楷模的。

謇谔之臣，骨鲠在喉，一吐为快，其实他是基本负有诤谏之责，并不是图一时之快。

謇谔：亦作“謇愕”。正派敢言。

鸡鸣犬吠，各有所司，如有言官而钳口结舌，宁不有愧于鸡犬？

至于一样的仁人正人，没有不愤世忧时的，个中大部门悯默无言，但间或也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人，如许的人可使当世的工资之感喟，为之击节，他不克全名养寿，他只能在未来汗青上享受他应得的清誉而已。

在有“不谈话的自由”的时候而甘心抛却这一项自由，这也是小我的自由。

在现在这个时代，静默是最后的一项自由。

有道之士，对于尘劳懊恼早已不放在心上，天然更能赏识静默的境界。

这种静默，不是话到嘴边再咽下去，是基本没话可说，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肃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这会意微笑胜似千言万语。

莲池巨匠说得好：“世间酽醯醇醴，藏而弥久而弥美者，皆由封锢牢密不泄气故。前人云，‘二十年不启齿说话，向后佛也若何你不得。’旨哉言乎！”

酽醯醇醴：世上所有酒、茶、醋等味道醇厚的器材，储藏越久味道越美，都是因为密封牢靠不致泄气的原因。意指人应多思少说，想好了再说。

二十年不启齿说话，或许要把口闷臭，然则吾言道断之后，性水澄清，心珠自现，没有饶舌的需要。

基督教Carthnsian 教派也是以静默静居为修行秘诀，经常彼此不许说话。“其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Carthnsian：加尔都西会。上帝教隐修院修会之一，又称吃力修会。因创始于法国加尔都西山中而得名。1084 年由法国人圣布鲁诺创立。划定修行者必需茕居一室，吃力身、默想、诵经，终身严守静默，只许每周六聚谈一次。

庄子说：“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如今想找真正懂得静默的同伙，也不轻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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