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川端康成说回陆小曼 | 陈学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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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兄：

自那次中华书局新书发布会一聚，暌违丰年。你忙，建树日多。尽管我稍有休闲，总归不宜无事相扰。不外，疏于音问而未失却惦念，每观看兄文字，必读来兴味盎然。

暑前偶然从网上见到鸿文《从陆小曼说到川端康成》，这才知晓，拙文《陆小曼何以如斯》刊后，兄对若何对待日志篡改的问题颇存贰言。承蒙宽宥，鸿文只点拙文篇目而隐了署名。兄贰言发于2015年，已经由去数年，旧事本该付之一笑。被文友鼓舞，说这个问题还挺有意思，那就再谈谈吧。

鸿文说到川端康成，他编“全集”时重读往往日记，读后付之一炬。作家焚毁本身文字，当然有他的启事和权力，读者应该懂得，亦当予以尊敬，即使会十分可惜。销毁日志的何止川端康成一人，中外皆不乏其例。诚如兄所感慨，陆小曼“假如早早把日志烧了，反倒不会受这一通求全”。偏偏这位才女并未仿效川端康成，反之，非但没有销毁日志，更经一番精心整顿，公之于众了。并且刊印稿较之原件作了大量篡改：有删，有改，有添；并且大段地添写，整“日”地添写，这和川端康成的付丙，便完全两码事。莫说付丙，只要不公开出书，哪怕外人见过秘件，总归无由置喙。事情是，既然面世，就分歧于深藏心底或箧底，它已然属社会存在，归为世界公器。既成公器，世人评评点点，乃情理中事。读者，尤其是学者，知晓日志篡改，岂能视而无睹。以陆小曼特别身份，研究徐志摩以至研究与他相关的人物，无不视陆的日志为主要史料，每加引证。她这一改，天然给学界造成误导，添了乱。有些研究中疑点，据她日志原文本不难释疑，却因一番篡改倒愈加地迷离。学工资明示实情，出书了《陆小曼未刊日志墨迹》，供应对照，实在不为无事生非。

陆小曼日志“墨迹”本的出书，兄漫不经心，尤不赞成与篡改了的出书本校读。起点似在大文第一段的开宗明义：“议论别人时，也是将心比心，并不要求他什么都拿出来供外人去谈。此之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兄也许忽略了，陆小曼公开日志纯然出于自愿，并无外界压力。陆小曼生前还有多数文字或者没有“拿出来”，天然不会有人强求她公开。既然“拿出来”了，并作如斯大的篡改，那么校读一番，乃学人分内本职，无涉强施于人。否则，学术岂不多余。若说将心比心，既要比之陆小曼，也不克无顾学人。一方掩盖歪曲了史实，一方复原实情，双方水火，必欲择其一，该比哪一方之心呢？ 

大文引证郑板桥、钱锺书、张爱玲诸位，他们都不肯别人钩沉辑佚本身的作品，这同样不克和陆小曼日志一概而论。他们的诗歌、小说，属不受真人真事约束的创作文字，不光内容许可捏造（小说尤需捏造），为求艺术完美，文字、情节大可一改再改，此为通识。日志则否则，此种文本所以受人刮目相看，恰是读它之前有了预设，不是捏造，不克捏造。所有以真实为前提的体裁，如书信、报道等等，无不循此原则，不容文学创作似的事后点窜以损其真实性。因而我仍固守鄙意：“名人日志，一经公诸社会，便具文献性，影响深远，出书者应该自发地负起汗青责任感。”兄对此申言：“不太赞许一味强调文献性、汗青责任感如此而掉臂及人之常情。”那么这话能否反过来说，一味顾及人之常情而忽略文献性、汗青责任感，不也有过么？兄进而问道，“出自自家之手的文字〔日志〕，为什么不克修订一下，哪怕改得面容全非。”“面容全非”如此，丝毫掉臂日志的史料文献性质，或走了偏锋。愿仅一时矫枉的感愤罢了，未便较真解读它了。

作家成为研究对象，成为公家人物甚至汗青人物，他公开的文字就不只是本身的事。作家尽可随意地点窜，学者亦尽可研究他若何地改。兄用力甚勤的两位作家，周作人和张爱玲，哪一位幸免了他（她）生前顾忌的芥蒂。拾遗辑佚，甄别勘误，乃学界常事，是研究作家弗成或缺的一道工序，雷同史学的挖掘文献，说不上谅解与否。但愿挖掘不要流于“盗墓”，旨在“考古”也。若强求抛却此种正常学术工作，反有点儿“强”施于人吧。兄首倡，于日志主人“几多有一点谅解与小心”，这般仁爱心肠可敬可钦，只是须属意被误会成道德绑架学术。做人理当仁爱，做学问则又当别论。再说，作家需要学者仁爱，学者也需要自由的学术情况。作家不肯全裸出镜，不免遮遮掩掩；学者求真，势必探幽寻秘，唯恐不克把作家看个通体透亮。双方意愿对立，缘自他们社会脚色的离别，欲双方无碍，无异矛与盾。舍作家意愿就学者本职，或是理性的选择。其实谈不到选不选，事实是作家无奈学者，无论是工资某人情，都拦不住的。

鲁迅、许广平鱼雁往来结集为《两地书》，排印时鲁迅也篡改了。兄援引文豪，证实日志、书信能够篡改仿佛非常有力。鲁迅改得，陆小曼改不得么！不宜拿阿Q的逻辑说事。两者依旧未可视同一律，陆小曼的篡改，多处、大篇幅，甚至整篇；鲁迅点窜篇幅有限，大体留存了原貌。况且，“两地书”往来到后期，写信人已有日后出书它的意思。就此而言，看作书信体作品亦未尝弗成，有点近乎郁达夫的《日志九种》，就包含了一点点篡改来由。八十年月海婴遵母嘱，于许广平死后出书了《两地书》原信《鲁迅景宋通信集》，声明“没有删去一封、一段、一字”，连昔时鲁迅手稿里的笔误、错字，依旧依误依错地付梓。许氏母子精神委实令人崇拜。无疑，海婴排印的“通信集”，较之第一版《两地书》，更有助正确熟悉鲁迅匹俦。

为了替陆小曼篡改日志进一步辩白，兄又言：“日志和书信尽量原封不动，也未必必然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实。”意思似乎是，它们正本未必绝对真实，篡改篡改何妨。出于书写者各种心态，不很真实的日志、书信的确存在，或言不由衷，或所述有悖事情。但不克是以就给篡改开绿灯。前人云，“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何吃力为史料失真火上浇油。说究竟，哪怕悉数真实的史料也不敢包管完全复原某段汗青原形。问题在，引证一则子虚史料，必定响应背离真实更远了一步。兄曾经反感某部获得好评的的列传作品，指其“多半出于捏造”。陆小曼篡改日志比之这部捏造的自传，五十步与百步耳。

兄素来十分留意史料，致李君维信透露，你编印的《知堂回忆录》，据原稿校核香港先已出书的此著，发现港版“删、改有两三千处之多”，一一加以补正，堪为出书物范例。以兄在学界声誉，我担心尊作给那些肆意篡改日志、书信的的人鸣锣开道，使他们在失真路上有恃无恐。这不为多虑。由陆小曼篡改日志，联想到现代文学史料的良莠不齐。业已揭橥、出书的日志，像陆小曼这么出格地删削、篡改、添加，究竟少见。然而，本人、亲属、学生、同志、友好撰写的自传、回忆录，纪念文章，这些纪实性文字，因社会情况制约，人际关系忌惮，小我感情摆布，文字有所避忌，有所强调，弃取失当，其失真水平不难想象。面临浩如烟海的史料，多几多少的失真，订错补正，去粗取精，是一项现代文学研究弗成跳过的艰难的学术工程。已见学人支付起劲，不久前出书的《近代日志书信丛考》（张伟著）颇受迎接。

至于陆小曼整顿出书的日志似可看作“二度写作”，二度便蕴含双重信息。捉摸它改写了什么，何以这么改写，改写造成何种影响，等等，索求这些问题，定能别出功效。那是一个有意味话题，留待此外商议。

写得不短了，打住。言不尽兴，词不达意，徒唤若何。祈不惜再予赐教。信仰兄数年前的邮箱，已弃用此邮箱的话，不克达览，抱憾之至。顺颂体著双祺！

           弟 学勇 上 2019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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