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捡工牌的年轻人，生存比尊严更重要

9月4日，厂牌被扔到地上那天，大部门的现场工人，都没感觉有什么纰谬劲。他们混在人流里，在地上慌张地寻找本身的厂牌，然后守候工作人员的下一步指令。发厂牌，只是冗长入职流程中通俗的一环。几位当天在场的工人敷陈每日人物，他们甚至没把这当成“一件值得谈论的事”。

起头感应气愤、不适，意识到关于“自尊”的问题，是那则视频在9月5日发酵后。视频画面里，穿戴红色马甲的工作人员，笔直地站在一张桌后，念一个名字，扔一个厂牌。厂牌被随意地掷在地上，就像是顺手扔一张纸屑。工人们上前哈腰捡起，偶然会在桌前围堵——在浩瀚不起眼的厂牌中找到本身的那张，需要一点时间。杂沓中，也有人不小心踩到刚扔下的厂牌。

这是一块灰色的、和通俗饭卡一般巨细的牌子。印在正面的，是员工小我照片。而后头，是公司“康乐工作，幸福生活”经营理念的介绍。一张写着员工姓名、宿舍区、工作部门的贴纸，会盖住下方更具体的理念阐释，但照样能看出一些要害语句：“透过企业团队间的互相合作搀扶，使所有员工皆能享受工作的情趣与价格……最终，以达到‘幸福生活’为人人配合的方针。”

那些发厂牌的视频显现了与“合作搀扶”完全相反的一面。视频下方的谈论里，有人说：“这厂应该倒闭了。”“这照样人干的事吗？”“为什么其时没人抵制呢？”后来，收集上甚至传出昆山世硕爆发“大规模去职潮”“新车间产线瘫痪”。

故事的主角昆山世硕，是苹果在大陆383家代工场中通俗的一家。9、10、11月，是工场生产的岑岭。在中国，双十一和大年节会陆续到来，而西方的那些同伙，将为最热闹的圣诞做预备。是以，8月起头，这些工场会起头大量贮备工人。扔厂牌事件，就发生在如许的配景下。

不外，一件被多方证实的事是，大规模的去职与产线瘫痪，只是收集大话。在如许的工场，工人的举止是一件再正常不外的事。一名负责给世硕雇用的中介敷陈我，世硕是一个接近5万人的大厂，天天有新人来，也有旧人脱离，天天也许会新招一两千人。

比拟收集上被衬着的“自尊”——至少好多身活着硕的人，会感觉那些打抱不屈与冷笑他们脆弱的声音“太甚轻盈”，工人的去留更实际，也更繁重。多数人不会脱离，因为要等着拿工资、拿返费，这是他们维系生活的根蒂。而脱离的那些人，往往有更实际的考量。一名当天在场的工人敷陈我，他没干几天就告退了，但并非因为扔厂牌，而是因为“工作太辛劳，两班倒，天天10小时，物件重，磕手”。另一位还活着硕流水线上的工人说：“此次大部门人去职，都是正常的举止。有些人拿到返费就走了，有些人感觉其他工场返费更高。”还有些来由更为简洁直接，“人太多，安检要等良久，一个柜子人挨着人，体验太差”“没有分派到想去的产线”“和组长打骂了”。

如许的举止，在工人们的话语系统里，被称为“挑战电子厂”。在一个名为“挑战黑厂”的群里，他们熟稔地分享各家电子厂的特点，哪个岗位轻松，哪条产线压力大，如何能分到好岗位，又若何和产线向导斗智斗勇。在他们眼里，没有一个工场是“好”的，只有相对来说没那么烂的，所以一律称为“黑厂”。不得不接管的实际是，他们仍要在如许的工场里日复一日举止，所谓挑战，更像是认清实际、货比三家的过程。

一份《制造业蓝领天真用工研究申报》剖析说，我国有跨越4亿的蓝领群体，但他们的工作待遇和处境都不敷幻想。

活着硕工作的刘杰（假名）是这4亿人中的通俗一员。我刚熟悉他时，他正在一个群里埋怨：“我们线也不知道啥情形，向导张口钳口你妈的，这两天骂走好几小我了，我拿到返费就要赶紧撤。”他的QQ空间里，还留着上一家干过的工场的照片，文字配着“挑战昆山XX电子失败，提桶跑路”。

18岁的陈辰（假名）是个中稀奇的一个。他刚在炎天考完高考，和怙恃打骂，离家出走，决意出门磨练本身。下世硕是他打的第一份工，没想到就遭遇了被扔厂牌的故事。不久后，他就脱离了世硕，回家守候专科学校开学，预备好勤学习一门花样。

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下世硕前，我在昆山另一家电子厂工作。

那是一家生产路由器盒子的小厂。机械坏了，我要找手艺员修理，手艺员爱搭不睬，组长又老是骂我们。并且在那边，生产速度快的机械，都是那些年数大、资历深的人看着，生产慢的机械则要我们看。有时订单少，厂里也会让新人歇息，好比五一的时候，老员工只放2天假，我们要放5天。对我们来说，加班意味着赚更多钱。工人都想多加班。好多人会因为这个去职。

我干了两个半月就告退了。找了中介，中介问我想不想进世硕，其时我不想虚耗时间，只想赶紧找到下家，就进了世硕。

活着硕，我是流水线上很通俗的一个。我们这条线上，就有100多小我。

天天要工作10小时，但算上坐厂车往返的时间，更衣服换鞋的时间，列队安检的时间，吃饭的时间，也许一共得花掉13小时。世硕人多，每次安检要等很久，有的安检门太敏感了，多少人都要过好几遍。这种电子厂都如许，不克带含铁的器材，又怕工人偷手机、拿料件，并且不克带手机、打火机、手表、耳机。

工作就是对着一条流水线，所有的手机都在上面流转。每一站，负责分歧的工序，第一站的工人，把手机拿起来，做完他们的工序，再把手机放回流水线，让手机往下流。

我是负责给手机装Wi-Fi。我们要把一个很小的部件，按进手机右下角的扬声器上方。因为太小了——也许就和QQ聊天框的字体一般大，很难扣上去，一旦太久扣不进去，上一站流下来的手机就会聚积起来，我们的方针是不聚积。我干了两三天，才越来越熟练。

我们这一站，有4个岗位，老员工都走了，如今我是主力。昨天来了新人，我给他们示范了步伐，然后分享了一些经验。我会敷陈他们，实在扣不进去的，就交给我咯。一小我一天要完成大约1000部手机的Wi-Fi安装。完不成会被骂，能帮一点是一点。每次做完，手指都邑感觉酸，最疼痛的照样坐太久，屁股疼。

和流水线上的向导相处，是更麻烦的。我们线也不知道什么情形，（线长、组长）张口钳口“你妈的”，这两天骂走3小我了。

第一小我，是坐我对面的一个年青年头女工。她把本身做完的手机，堆在一路，没有放到线上，然后统一将这些堆起来的手机放下去给下一站做。她感觉本身是出于好心，省得下一站的工友要一个一个地去拿。然则组长在后背看到了，就让她做完一个，就放到线上一个，声音吼得挺大的。谁人女工生气了，就和组长吵了起来。后来就不干了。

第二小我，是一个17岁的学生工。活着硕，有好多未成年的学生工，今天我们站还来了一个16岁的，来支援。其时，谁人学生工边干活，边嚼槟榔。究竟，他被组长发现了，他注释说“没精神，想提提神”，组长直接开骂：“没精神你来你妈啊。”谁人学生就走了。组长骂人的情形，在这些工场里，都还挺常见的。其实真正的高层，都挺虚心的，反却是下层的小向导，最看不起人，下层矛盾也多。

这些组长、线长也有压力，我们完不成工作量，他们也遭殃。我在群里看到另一个工场的工人说，他被狗咬了，要去打狂犬疫苗，和组长请病假，组长不批，还说“你不想干就走人”。那哥们说，“要不是快发工资了，我就走了”。

人人都挺无奈的。谁人17岁的学生工，第二天又回来上班了，或者想想照样要..。

还有一个28岁的男工人。有一回，组长问，有想干历久的吗？能够去干线外。线外也是一种岗位，平日被认为是对照轻松的岗位，不固定在流水线上，跑跑腿，帮我们拿料件，协助治理人员办事生产线。好线外很难碰到，一样都是那种感觉本身了不得的。那条线上，正本就有一个线外，这个男工人曩昔后，所有活都让他做，本来的线外啥事都不管，跟他说话，他也欠好好说。这小我说本身太心累了，都没等10号发工资，就脱离了。

我筹算一向干到12月中旬再跑路。到那时，我就能够拿到返费了。我和中介签的是日薪+返费模式，天天拿100元，加班费会在每个月发工资那天补发，一个月能拿3500元摆布。若是干满90天，还能够拿到11500元返费——这是这些大厂吸惹人饮茶的处所，干满一段时间后，中介就能够返给我们一笔钱。算上返费，工资其实还算能够。我是8月30日起头干活的，一起头去打螺丝的岗位支援，他们那儿缺人，后来才被放置到了装Wi-Fi这里。

我在8月29日领了厂牌。其时有大几百人，在一个篮球场。我们零零星散地站在篮球场地上，还有人蹲着，有人站着。发厂牌的站前面，拿着喇叭喊，喊到名字的就去前面拿。一起头，我站在后背，前面的人黑压压盖住，我没看到他们是怎么发的。后来，我听到我名字了。现场太杂沓了，我往前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在哪里发。我转向左边，看到一群人围在那儿，有一个发牌的人低着头，拿一个厂牌，念一个名字，然后就扔到一边去。地上也许有二三十张厂牌，我心想：“卧槽，我厂牌呢？”我蹲在地上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本身的。

心里异样一定是有的，但其时没感觉不尊敬，横竖都是为了生活嘛，无所谓了。

这些事天天都活着硕发生，没人会稀奇商议这件事，哪有那么多功夫。9月5日那天，9月4日的视频在收集上火起来，我们才会意识到“本来这是个事儿”。看到视频的时候，我其实也没有很气愤，我就笑了笑，还有点悔怨本身怎么其时没拍一个，否则原创就是我了。见到一个室友，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世硕火了。”其他也没说什么，人人都不那么在意。我身边也没人因为这个去职，谁会为了这个抛却返费啊？

我在抖音上会看网上的一些谈论。谈论里有辱骂世硕的，也有一些说捡的人没节气的，那我只能说他们厉害。有小我说：“我如果在那边，他们敢扔，我就打他们，让他们跪着捡起来放到我手里。”我还复原了他：“那你去啊。”他复原我：“好的。”太好笑了。网上一些网友，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出来打工前，我在家做农活，农闲时，我就在家里玩。那时候手机还不像如今这么智能，闲时无聊得很。到了19岁，感觉在家里帮不上忙，想出去..，我就去河北做了几年电焊工。那时候小，也不爱干那活儿，混了几年。焊渣掉到鞋里过，衣服也被烧着过。为了防护，我们要戴皮手套，穿皮围裙，炎天闷热得不成。

不要提我的过往了，我肉痛，我悔怨。

我学历不高，初中都没卒业。我从小学就查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在镇上念小学的时候，先生在操场拿着大喇叭，喊着我们谁谁谁有乙肝，我恨不得往地里钻。后来上初一，人人都要体检，我怕同窗漠视我，就没去上学了。班主任和校长都来家里找过，但我就是不想去学校。我爸妈都是农民，其时也没对峙让我去念书。

如今我悔怨其时没去念书。社交的时候，和别人聊天的时候，工作的时候，我都有这种感受。

我之前在另一家电子厂工作，看到人家四五十岁的人，都是大学卒业，我却初中都没读完，太自卑了。写个字扭扭歪歪，算个数还得用较量器，好多字还要照着写，到哪都被嫌，哪个都不喜欢我。

照样眷念在家做农活的日子。很康乐，也不康乐。累就不康乐，干完活就康乐。我最喜欢秋天，丰收的季候。那时割黄豆还要人工，我跟着爸爸妈妈一路，把割好的黄豆装在农用四轮车上，一车一车拉回家，再用机械打坏，把黄豆粒打出来，装进袋子里，去市场卖。那些日子往往天色都好，很晴朗，不冷不热。

然则2017年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了，所以如今很眷念那时候。我妈如今家乡带我妹，在家四周找了个饭店打工，我爸还在河北当焊工。我筹算等此次一拿到返费，就给我妈寄曩昔。

好了，今天采访到此竣事。延迟我这么久，就当跟你说心里话了。睡觉睡觉，来日还要持续装Wi-Fi。

7月，高考竣事。我没考上本科，只能在内陆读专科。专业是家人定的，学的是数控，他们感觉这个专业对照靠谱，是一门实用性的手艺。

这个究竟在料想之内。我爸常年不在家，在皮相造桥修路的工地干活，我妈则在家照看我。我妈没什么文化，平时只会口头督促我好勤学习，但我不学，她也拿我没法子。正本，我感觉若是最后一学期好好起劲，照样有10%的进展能考上本科的，但因为疫情，我在家玩了3个月，这么一玩，就没把握了。

卒业后的假期，我天天在家玩手机游戏，除了吃饭睡觉，差不多都抱着手机。怙恃看我如许，会一向拿我和同村小孩作对照，那些小孩考上了本科。有天，我爸对我说，你如许天天玩手机，还不如出去打工，省得碍他们眼。

我真的出去了。预备了几件衣服，拿了五六百块钱，趁他不注重，溜出了家门。我先去了同窗家，找了两天工作。扣问各类中介，在贴吧和QQ群上各类探询，汇集不少信息后，我决意去昆山世硕——这似乎是我接触到的雷起码的一家，而别家的黑点更多。我也欠好意思再在同窗家待下去了，仓促忙上了去昆山的火车。我和在贴吧熟悉的一个同伙谋面，跟他搭伴，和他找了一般的中介。他和我说，客岁他下世硕干过，在这家中介拿到了返费，靠谱。

来昆山的谁人下昼，我们就直接去体检、认证身份，折腾泰半天，回到卧室天都黑了，和新室友们找了一家餐馆吃饭，5小我点了4个菜，人均23元。那天我晚上10点不到就睡了，太累了。第二天早上，我们签合同、录指纹、摄影。正午吃完饭，厂里给我们发厂牌。

后来就发生了你们在新闻上看到的那一幕。我一起头站在后背和工友聊天，听到我名字了，就走到前面，才看到大部门厂牌都被扔在了地上，也许有十几张，桌上也有一些，但很少。我找到了本身的厂牌，地上还有好多人蹲着找。其时并没有感应新鲜，感觉既然在皮相打工，这些或者都是对照常见的事。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身边的工友也完全没商议这件事。但到了第二天，这段视频在抖音上火起来后，身边一些人示意出了不平常的生气。他们一个劲地骂，骂那两个发牌的人，骂世硕。一个很新鲜的现象是，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说本身其时是从桌子上捡的厂牌，“若是其时我的是扔地上的，我必然会骂归去。”他们总会如许说。但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候大部门人都得在地上捡厂牌。

我们卧室8小我，人人在卧室里根基不说话，都只是悄然股栗音、看手机。我发现，人人在生活里和在收集上是完全纷歧样的。生活里，他们根基上没什么笑容，脸色对照严峻，很静默，有时，我和他们去吃饭的路上会蹦蹦跳跳，都和他们有种格格不入的感受。在收集上，他们却很活跃，埋怨工场，奚弄厂妹，聊啥的都有。

一起头搭伴的那位同伙，没分到本身想要的治理仓库的岗位，又被分派到流水线上去打螺丝，他很生气。9月7日那天，他在各类群里骂世硕垃圾，还说本身“打了向导两巴掌”，预备走人。他平时看上去也没那么冲。

想走的人，没有这件事也会走，不想走的人，应该会一向比及返费到手。

原本，我也要在9月7日起头上班。第一个月是夜班，晚上7:20起头，算上加班，差不多要工作10多个小时，一定得今夜。

但开工前一天，我一个同伙给我打了德律，让我去上海，和他一路在一个小区里当泊车收费员。他敷陈我，一天能够赚到170元，并且不会太忙，下三更没什么人泊车。对于我如许没有任何花样的人来说，一天170元是很高的薪水了。我对照了一下，感觉上海那份工作，性价比比世硕高太多，世硕的工友们敷陈我，一个月拿到的钱根基不会跨越4000块。并且，扔证的事，的确助长了我告退的决心，首要是感受它这个厂名声那么臭，再干的话，今后或者会有点说不出去。

于是我决意脱离世硕。9月7日正午，我整顿好行李，坐火车去了上海。

刚到上海，我姐夫和我妈就给我打了德律。我姐夫是我们家里独一学历对照高的人，在大城市工作。我和他说，我想在皮相磨练一下。他和我说，“你要磨练能够去做发卖，做这些体力活也不算什么磨练”。他们进展我归去上学，读谁人大专也好，复读也好，“没需要在这个年数打工”。我其时身上带的钱也不多了，活着硕折腾那几天也挺累的，就顺着他们的疏导，回了家，也算是给本身一个台阶下。

活着硕那几天，女同伙会给我打德律，她让我不要太辛劳，好好照看本身。那是少数我无比悔怨的时候，我会想，若是当初考上（本科）就好了，如今应该正和女同伙在北方旅行，怎么会在这里受吃力。若是考上，爸妈会高兴，也会赞成放我出去玩，这个炎天一切都邑纷歧样。

高考竣事那一天，我和同伙一路吃了点器材，在网吧今夜地玩，我女同伙和她爸妈一路，我们没晤面。我也没去想本身考得怎么样。对于我如许成就欠好的人，考好考差是没感受的，横竖那些英语题我都看不懂。

出成就那天，我们俩都没考上本科。她有些忧伤，决意复读，我的表情却很平静，是预料之中。高考前，我爸威胁我，“考不上本科你就直接去打工”。但当我真的没考上，他照样进展我去专科学门手艺。我正本感觉，不读了，去打工算了，世硕回来后，我的设法照样改变了一些，进展本身能在那所专科学校学好花样，今后不要干最累的活，拿最低的工资。

究竟，普工不需要任何花样，也更轻易被人看不起吧，因为能够被任何人替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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