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帝国，理财难民孔乙己

松江府的理财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在市区一些十分高档的甲级写字楼里租上整层，以显示其实力。再做个APP软件，找各路媒体广告吹吹牛，花钱买几个证书，就可以坐拥几十亿的现金了。

其东家大多是草根出身，有些原先是放高利贷的，有些是在互联网公司镀过金的。公司前台都是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大美女，客服的声音也是很甜蜜的。这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了，现在很多写字楼都人去楼空了，东家们要么跑路，在国外的豪宅里呆着；要么宣布展期，找个替身定期跟投资者交流，以安抚人心。

只有那些朝廷力挺的大..，还在苦苦的支撑着。

我从股灾起，便在松江府陆家嘴一家P2P公司当差。东家是杭州府人，初中毕业，可是脑子活络，宝马香车。他看我笨手笨脚，怕侍候不了大客官，就让我做点投资者接待的活。公司的电梯出入都有门禁，因此上门的客官并不多。我有时无聊，就在楼里四处转转。楼里的同行很多，有些租着几百平的办公室，也就一个美女前台守着。虽然泡妞水平不行，我倒也乐此不疲了。

有朝廷的“互联网+”政策撑腰，这几年P2P的生意是越做越火，单松江府就有两百来家公司。宜贷网、麻袋理财、大大、铜掌柜之类，好记的名字都快取完了。

我整天在公司晃悠，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只有孔乙己过来时，我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是记得的。

孔乙己是每家P2P公司都投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骨瘦如柴，一部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的是拼多多淘来的汗衫和九分裤，又脏又破，似乎有十多年没有补了，也没有洗了。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年化收益，躺着收钱，真教人哭笑不得。

孔乙己每周都会来松江府各家P2P公司转转。他一到公司，店小二们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一周不见，你又赚了几十两银子了！”他不回答，对我说，“等公司发标，我再买一些。”便拿出一堆零碎的银子。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投的P2P，最近又雷了好几家吧！”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去了鲁镇大牢，在那里登记呢。”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展期不能算雷……展期！……延期兑付的事，能算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三个月兑付百分之十，三年后一并支付利息”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本是炒股的，三年前卖了淮海路上的老房子，在股灾时折了进去，几乎倾家荡产。剩了几个钱想重新买个养老房，可是越看房子越涨，越涨越看——从陆家嘴滨江到新天地，从大虹桥到古北，再到嘉定、青浦；松江府所有的房产中介几乎都认识他了，还没买到一套房。幸而每个月有点退休金，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日子便也这么过了。

孔乙己不甘心在股市、楼市里的失意，一领了退休金，便投到P2P里。加上积蓄，几年下来，也便投了四五十万量银子，分散在松江府的20多家P2P公司里。按年化12%的收益，五六年就可以翻倍。虽然没有松江府的房价涨得快，总也算差强人意，等房地产税一到，松江府的房价一跌，到时在金山买个养老公寓，也可以安享晚年了吧？

孔乙己虽然在每家P2P投的银子都不多，可是每周都要上门去看看，这样才觉得安心。什么大宁国际、绿地中心、远洋国际、陆家嘴，每个公司办公室有多大，房租几两银子一平，他都摸得很清楚，老年人坐轿子到哪都免费，公司还有免费茶水喝，孔乙己乐在其中。

孔乙己喝过茶水，往APP里冲了及百两银子，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要买房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摇号的押金都付不出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房住不炒、房价不可能永远涨的，一些就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东家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东家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他对我说道，“你在公司呆了好些年了吧？”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呆过好些年，……我便考你一考。P2P的两个P，分别代表什么？”

我想，靠拼多多生活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你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东家的时候，有的用。”我暗想我和东家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东家也未必知道P2P是什么意思，闷声发大财就是了。

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person-to-person，个人对个人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茶杯放在桌上，点头说，“对呀对呀！……P2P是金融的一大创新，朝廷全力支持，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还要说下去，见我只是一直低头翻阅投行圈子/投行论坛等知名财经公号的文章，都不抬头看他，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7月，松江府的P2P..一家接一家暴雷，孔乙己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8月，暴雷潮向大..蔓延：理财保姆、善林金融、等纷纷失踪，涉及资金动辄二三十亿。孔乙己可以去的写字楼，一下变得寥寥。

孔乙己来到办公室，走路摇摇晃晃，一看就是好几天没睡的样子。他掰开手指数一数，自己摇头说，“才雷了十家，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何况好几家只是展期，三年后还会付利息的。”展期了居然还想着利息？看到孔乙己这么乐观和单纯，我不禁想流泪。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8月6日罢，东家宣布公司裁员80%，看到我，忽然说，“孔乙己怎么没有来，他又该充值了。”我才也觉得有两天没见他了。一个同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去京城了。”东家说，“哦！”“他终于有点绝望。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跑到京城去了。京城，是随便去的了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半路就拦下，写了保证书，被八旗子弟遣送回来，打断了腿……”“后来呢？”“后来就不大出门了。”“不出门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许是疯了。”东家也不再问，低头看他的裁员名单。

立秋已过，松江府的天气仍是一天比一天热，只有台风来了，才能凉..刻。

周一一早，我去单位，发现大门紧锁——我们东家也跑路了。长工们都在门口议论，说东家周末去香港出差，就没有回来了，几个掌柜也一起失联了。长工们都放了很多钱在P2P里面，前阵还看别人幸灾乐祸，转眼自己也就成了受害者了。

临近中午，人渐渐散去。我正欲离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你们东家也跑路了？”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低头看时，见孔乙己正在电梯口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人样；见了我，又说道，“你们这么大公司，也会关门？”我只有劝他，“谁知道，我们上个月工资还没发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我投的20个P2P，16个都出问题了。”

一个同事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把鸡蛋放在20个篮子里，可是20个篮子都在一个车上！”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莫取笑！”“取笑？股票、房子、P2P，为什么亏钱的地方都有你？”

孔乙己低声说道，“朝廷不会不管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同事，不要再提。

自此以后，我再没有看见孔乙己——大约他的确是死掉了。

                        8月24日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