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洲评《歌德》︱“海伦——古典而浪漫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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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 [好文分享：www.ii77.com]

——生命的佳构

[德]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著

卫茂平译

生活·念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年3月出书

968页，8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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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孙一洲

我之所以得天独厚，是因为我出生活着界大事旭日东升、接踵而至的年月。

靡菲斯特的祝福

十九世纪世纪盛极一时的德意志民族祖述家学，把自身的传统追述到日耳曼人的口传诗歌。坊间假托查理五世之名笑曰：“朕用西班牙语向上帝祷告，用意大利语对密斯调情，用法语和绅士酬酢，用德语调教朕的马匹”，就形象地勾勒了晚近以前德语的地位。对德语民族来说，十八世纪降生的歌德和康德才是他们的时刻。所谓天不生仲尼，则万古如长夜，非常贴合两位巨子之于德国文化的象征性地位。时至今日，德语世界的文科研究仍在持续对他们的无尽研究。几乎所有民族都自称汗青积厚流光，但即使是个中少数名副其实者，民族的文化记忆也往往是由个体时刻决意的，并不完全依靠虚拟的谱系。

比拟历久因..原因而隐为敌国的东德（普鲁士）和南德（奥地利），歌德的故里法兰克福地点的西德粗略代表了一种幻想的资源主义形式。这里的市场经济的确积厚流光，被科塞勒克视为资源主义的发祥地之一。从黎塞留的大国崛起到俾斯麦的大国崛起之间，这一区域周期性被法国人所占领，所以此处的居民对英法的进步文化都毫不生疏。当出生在特里尔的马克思写下“莱茵河对岸的资源主义”时候，他在陈述一个字面意义上的事实。

以哈贝马斯为首的战后哲学家想要为德国找到一条分歧于..（南德）和军国（东德）的道路，对市民阶级曾饰演过的汗青脚色评价颇高。可若是细究史料，我们会发现，这个时代的市民阶级对汗青的主体意识极其恬澹，四处充溢着攀龙附凤的庸人。他们挥金如土，只为了能与贵族同桌进餐。歌德的父亲就是如许一个脚色，他依靠继续早早实现了包租公的财务自由，在游手好闲之余把毕生的志向和事业锁定在贵族的荣衔上。在只获得了几个有名无实的垂问或曰监生之后，又把妄想过继为儿子的教育方针。

父亲对歌德的影响很或者超乎材料和说话的层面。之后的歌德固然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似乎并没有越出父亲铺设好的轨道。他的父亲六艺皆通，尤其留意督促儿子进修司法以求得晋身之阶。可一旦离开怙恃，歌德就起头虚应故事。莱比锡和斯特拉斯堡的大学生涯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自幼便周旋于绅士之中的歌德历久寄情于诗歌与寒暄，只有在测验前才强打精神死记硬背，并留下了一些痼疾和对他而言并不多见的精神抑郁的信件。

歌德肖像画

歌德最终未取得博士学位便草草收场。需要注重的是，那时候的博士还不是学术生产线的螺丝钉，并没有漫长的履修年限要求。卡尔·马克思博士从入学到拨穗，只花了四年半。校方明码标价，让歌德一度有机会买来这一文凭，被他回绝。美化者能够将之掩饰为钱锺书式的慵懒（钱锺书经由了牛津的论文答辩，却没有申请学位），但歌德的真实履历似乎更接近《围城》的方鸿渐。

硕士卒业的歌德曾作为律师实习。谁人时代没有口头审讯，争诉只能由律师笔谈，以至于当事人经常谩骂天杀的律师不讲人话。歌德关系过硬，无需为案源发愁，在这些申诉书和判决书中完全放飞自我，的确就是在为写作练笔。随后，他在父亲的放置下来到帝国最高法院实习，安分守纪走上了公务员之路。横竖什么学位都殊途同归，这似乎更佐证了歌德不买文凭的贤明决意。这段司法从业履历对歌德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一如随军记者丘吉尔。

歌德的才学固然足以胜任律师和下层法官的脚色，却始终缺乏兴致。父亲见依靠的理想遥遥无期，失望不问可知。可如许的教育真正失败了吗？不恰是他嘉宾满座的客堂让歌德多财善贾、摆布逢源吗？不恰是他全日揄扬年青年头时的心灵净化之旅，把罗马视为家传的..，让儿子写出了《意大利纪行》，让孙子最终也客死他乡吗？最主要的是，不恰是他帮闲不帮助的生活姿态，亲手将歌德送进了魏玛的袖珍宫廷，直到“倒贴贵族”最终显现在一代新人嘲讽歌德的讣告里吗？才调横溢的文青歌德在仕途大将应名点卯的法官歌德弯道超车，全靠父亲的身教。人的行为模式老是越过有限的说话直接传染，就像教化和身家首先见于举动点滴。念叨着“不要学我”的家长对说话的无力感应怫郁，老是要支付额外价值才能解救。

歌德的情绪生活非常雄厚，不时深陷女性的魅力之中，让他感觉有需要书写这些受压制又轻佻的情绪。维特如作者本人，是个多愁善感的情种，郊游和自杀的念头也有迹可循。不外将《少年维特之懊恼》称之为自传是毫不合适的，尽管歌德平生都被一直地追问如许的问题。这不光因为歌德笔下人物的原型老是杂糅着他几位同伙的故事，更因为他的独白书信体释放了文学中的私密的个别性。歌德后来的作品多半如斯，虽有作者的履历可参照，却也不肯抛却诗学的流通和瑰丽，不是我们今天所懂得的小说。时人找到了属于他们时代的《新爱洛漪丝》，而世人则找到了属于现代人的情人絮语。

《少年维特之懊恼》是其时最到处颂扬的作品，尽管此前此后歌德都有不少佳作问世。即使纵观整小我类文学史，取得如斯国际性（欧洲性）声望的作品都屈指可数。从1750年到1800年这半个世纪，德语区的阅读生齿翻了一番。在这个“墨迹斑斑的时代”（席勒语），身处斗室的读者缺乏社交，只能在文学的论述中亲历恢弘。没有人比维特那些失魂潦倒的独白和自我流放更贴合他们激荡的心里。他们狂热地供奉这位写出他们心声的文学天才，拜望者接踵而来，个中就包罗小国魏玛的年青年头公爵。

入世的浮士德博士

一夜成名的歌德习惯了处于舞台中央，文学上的奉承已经知足不了他，必需追求实际的成就。歌德一起头前去魏玛只是出于逃避恋人，却最终成就了一段一世为臣的美谈。所谓神工鬼斧，不过乎气息相投。一方面，百乘之家不畜剥削之臣。莫说耕战为生的容克，即使亚历山大·洪堡如许精晓矿业的能吏应邀入幕，也几无用武之地。公国礼贤下士，能兜揽的也多半是这些文人。这并不是政策有意疏导，而是诸侯的款式所限。魏玛的宫廷花团锦簇，在歌德抵达时已有了上一代的大文豪维兰德。另一方面，歌德继续乃父之志，盼望功名。父亲嫌魏玛地狭民寡，配不上儿子的名望。实际上以魏玛的民力供奉如许一个虚荣的宫廷，已经满负荷了。只有如斯，名大实虚的官衔最能知足父子俩的人生追求。

年青年头公国官员歌德清算矿产，修葺道路，只留下赤字和一地鸡毛。他最大的政绩反而是将公爵耀武扬威的五千人戎行裁撤为数百人的治安队，没有辜负他所深信的君民鱼水情。魏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年青年头好动，和年数略长但同样活跃好动的歌德很有配合说话。加之他景仰大伯腓特烈大帝与伏尔泰之间的美谈，一向想兜揽一位英才充任垂问。耆宿老臣嫌歌德有些轻薄，并不冤枉，好在歌德很有分寸，没有惹事。《罗马哀歌》中那些被席勒删去的诗句..淫秽，唯有公爵会意一笑。歌德与公爵的母亲也关系亲切，一度流出绯闻。他漫长仕宦生涯中最大的辩说是与公爵的情妇争夺剧院的掌握权，很能反映出他的地位身份。只要公爵的宠任不衰，他甚至能够不消请假就去罗马度假两年。

这并不是说他的权要生涯是不称职的，而是说他的首要本能之一是为公国充任谈资。拿破仑屡次接见歌德，称本身是《维特》的死忠粉。如许的表述应该不光是礼仪性的，歌德却不曾向旁人提起，解说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的职务屡次更改，只有画院和剧院任职最久。魏玛公国是耶拿大学的珍爱人，卵翼了好多疑似起义的常识分子，最终成为狂飙突进和观点论哲学的策源地。兼任中央美术学院和国度大剧院院长职务的歌德处在如许的汗青当口，成为德国常识界的中心并不料外。但考虑到几乎每一位同时代的常识绅士都与歌德有交集，就不得不感慨他的人格魅力。

神学家赫尔德是歌德自傲学时代起的引路人，很早就注重到了歌德的才调。他固然不时以歌德的恩人自居，对《铁手葛兹》和《维特》不乏贬损，但在人前却对歌德赞不停口。歌德自叙是赫尔德向他介绍了莎士比亚，但他那种泛神论式的世界观或者更直接地影响了歌德的诗学。另一位前辈文豪维兰德先于歌德抵达魏玛，以其率直博得了歌德由衷的敬意，也证实两人关系谈不上亲近。

几乎每一本德国文学史都少不了魏玛剧院前歌德与席勒两人的牵手像。他们的友情是德国文学史的一个纪元。他们并不是一拍即合，而是在了解数年后偶然擦出了火花。席勒谋划了一套名为《季候女神》的刊物，网罗其时甚至今日最重磅的德语文学家和哲学家——赫尔德、威廉·洪堡、费希特、施莱格尔甚至康德——为之供稿。要组建一套全明星的声威，天然不克略过歌德。席勒惴惴地向歌德发出邀请，因为他并没有在两人的首次晤面中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克林格尔、伦茨和荷尔德林这些文坛的进展之星都因不入歌德高眼而倍受袭击，命运多舛，可见歌德的承认自有其命运上的分量。

和好多刊物一般，这套声威灿烂的刊物不出所料地因席勒与施莱格尔兄弟在理念上的争执（和作者们的口惠而实不至）最终戛然而止，但席勒却收获了与歌德的友情。歌德惊喜地发现，两人具有路径上的互补：他长于直觉和视察，从具体和特别把握概念；席勒则具备诗学上的理论才调，从概念出发概括和演绎。歌德将席勒称为意识的镜子，两人出双入对，一刻一直地交流着彼此的创作。有了这种刺激（和席勒的督导），歌德从新找到了创作的热情和动力。直到席勒（短暂）平生的终点，歌德仍不肯松手，偷偷将席勒的颅骨藏在了书房长达一年之久。

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叔本华组成另一个整洁的序列，仿佛在锐意收集哲学史的名录。因《试论一切启迪》而被视为“小康德”的费希特就是在歌德的争夺下，前来耶拿任教，直到这位哲学巨匠因不知进退而以极其难看的体式被扫地出门。谢林则是其时耶拿闪耀的哲学王子，坊间传言他的天然哲学精湛如巫术。在阅读《精神现象学》之前好多年，歌德就抱过黑格尔的私生子，也许因为他本人昔时奉子隐婚的履历。至于在哲学史上以生前郁郁不得志而著名的叔本华，在年青年头时就用言辞近乎失礼的书信显现了本身的桀骜。歌德居然对这位后生晚辈很有耐烦，证实了他名不虚传。

歌德与席勒雕像

诗的万有引力之虹

事实上，歌德本人在哲学上属于更早的世代。他的成长情况文化烂熟，远非哥尼斯堡这种文化飞地可比。加之自幼前提优渥，不消像康德、黑格尔这些穷家子一般喂马劈柴，文风也天然不会有新教徒的清健。作为同时代的两位巨子，歌德一向赏识不来康德对理性的推崇。他的世界具体而斑斓，不需要逻辑来睁开。在如许的世界观背后，是斯宾诺莎式泛神论的伟大投影——天然是天主的化身，诗学才是通向天然的捷径，必需把住感性的关口。歌德不是如今意义上的小说家，他的体裁和形式都不完全依托于文本。朗诵是诗歌的需要环节，就像表演是戏剧的需要环节。歌德经常亲自披挂上阵，直观地传达他对世界的爱恨。

这种形式与歌德入仕的理想互为内外，像浮士德一般，他很少将本身视为职业作家，遑论书斋常识分子，因为他对生活的热情几乎涵盖所有范畴。康德的天然科学是视察行星纪律的苍鹰之眼，歌德的天然科学则是研究色彩与矿石的青蝇之眼。固然今天两者同属于经不起观测的伪科学，但从对象的偏好上很能看出哲学和诗学各自的源流和野心。泛神论对天然的灵敏和诗学对说话灵敏难分彼此，除了《浮士德》之外，《色彩学》是歌德写得最久的一本书。这本书因装帧适于收藏而销量不错，但歌德却更等候科学界的正面反馈。

终其平生，歌德从未隐瞒他在..上的疑虑。在《威廉·迈斯特的进修时代》中，天主仅被等同于知足感和心灵启迪。歌德平生很少去教堂，却埋怨新教的贫乏圣礼。看似矛盾的立场恰恰施展了他那有时近乎恋物的审美情结。他将耶稣的存在视为文学而非神学，不到半个世纪后青年黑格尔学派也抱有雷同谈吐，成为马克思的泉源活水。考虑到他曾将本身魏玛公爵归入恶魔般的生灵，他将拿破仑比作埃格蒙特的恶魔形象显然不是出于藐视。在他的文学意象中，恶魔都不是消极的。无论在小我生活和小说情节中，歌德及其主角都频仍地爱上别人家的妻子，更弗成能亲近伦理学背后潜藏的道德主义。

歌德仍然是活在发蒙时代，与他的泛神论相符。这在他对法国的暧昧立场上获得十足施展。在大学时代他曾传染过一些青年的热情，冷笑法国人穿戴希腊的盔甲，伪装成欧洲文明的共主。《诗与真》中说到：“我们感觉法国人的生活体式太刻板、太雅致，他们的诗过于冷漠，他们的指摘偏于否认，他们的哲学艰涩而又不充裕。”风趣的是，同样的描述完全适用于日后德国人的民族形象。

可当更晚的民族主义跟着法国..的滔天巨浪劈面而来时，歌德却像遗老遗少一般，惊恐于后生晚辈的粗鲁。法国..的流血牺牲被他称为池鱼之殃，连狂飙突进时代的青年活动都被他看作教书匠的呓语。脱离耶拿后的费希特以《告德意志民族同胞书》召唤德国人的抵制精神，也没有让歌德高看一眼。法军洗劫耶拿，他反而对拿破仑抱有雷同黑格尔“世界精神”的高度评价。他也获得拿破仑多次召见，甚至以此为由拖稿，出书商天然不敢冒昧。当拿破仑从莫斯科惨败而归时，仍不忘差人向歌德问好。当反法情绪四处舒展时，他错误时宜地在《诗与真》中追忆小时候与法国占领军的融洽关系。如许赤裸的“德奸”行为没有在莱比锡会战被群众清理，可见伟大的文学家也需要心胸宽广的人民。

歌德心中的法兰西的精神碎片实际上折射了常识分子的世界主义妄想。法语其时仍是尊贵的雅言，保持着全欧洲的精英。歌德平生只伴随公爵拜访过一次柏林，甚至少于罗马，还留下了欠好的印象。他对浪漫主义的多愁善感和激进非常小心，推崇巴尔扎克、拜伦和曼佐尼。如许的国际主义者在多大水平上属于费希特所谓的德国人，似乎很成问题。若是说如斯世界主义的歌德在讲话录中发现了“世界文学”一词，并不出人意表。但这个词事实上一起头最先用于商议中国文学（见李双志的考据），则不得不让人赞叹歌德的视野坦荡。

国民作家歌德靠着梅特涅，享有其他文学家所没有的专属版权。新一代德国人受到了..精神的浸礼，冷笑歌德被贵族包养的事实。歌德反过来用拉丁语“velox”（快速）和德语“Luzifer”（魔鬼）诬捏了“verlizoferisch”这个词，嘲讽新时代的慌忙。用法国..史的术语来说，歌德就是一位如假包换的穿袍贵族，像茨威格一般依恋属于他的旧世界。

当然，任何鄙薄并不影响老歌德对生命的热爱，直到古稀之年他仍有向少女求婚的勇气。终其平生，他像《浮士德》中海伦一幕的主人公一直变换脚色，一位诗人、一名官员、一个情种。他的诗歌景象万千，却很少考虑彼岸。或巧合或有意，歌德缺席了好多亲朋的葬礼，包罗且不限于他的恩主魏玛公爵和亲信席勒。比拟同时代那些夭折的天才，他离灭亡似乎老是那么远。当维特身后，没有一位牧师给他送葬。可歌德分歧，他是德语的但丁兼卢梭，送行的读者一向排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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