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读的是一句一句话，看见的却是一个一个人 | 重阳节

2019-10-07 03:55:30

重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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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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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重阳，登高赏秋，感德敬老。

说起孔夫子的聪明，天然会想到生生不息的儒家精髓；说起杨绛的聪明，印象中照样那位七步之才的女师长。今天我们与人人分享的，就是杨绛师长对中华经典《论语》的阅读体悟。或许从中你会发现，在智者的身上，尚有一份聪明，来自时间。时间沉淀在人身上的聪明，是对生活的体悟，是对“人”自己的懂得。

以文之清远，怀人之情长。

重阳敬老，从读懂时间的聪明起头……

我是怎么读《论语》的

文 | 杨绛

我很恋慕上过私塾的人，“四书五经”读得烂熟。我生在旧时代的末尾，固然小学、中学、大学的课程里都有国文课，但国文并不主要，主要的是数学、理科和英文。我自知欠读的经典太多了，只能在课余本身补读些。

“四书”里我最喜欢《论语》，因为最有趣，读《论语》，读的是一句一句话，看见的倒是一个一小我，书里的一个个门生，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一个样儿，各不沟通。孔子最爱重颜渊，却偏宠子路。钱锺书曾问过我：“你感觉吗？孔子最喜欢子路。”我也有同感。子路很伶俐，很有才能，在孔子的很多门生里，他最真率，对孔子最忠诚，经常跟在夫子身边。孔子一声声赞美“贤哉回也”，可是和他讲话，他从不违拗（“不违如愚”）。颜回的行为，不只表明他对夫子的教育全都融会，并且深有教养。孔子忍不住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因为他没有回响。孔子只叹恨“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子路呢，夫子也经常不由自立地赞美，例如“由也兼人”“片言能够折狱者，其由也欤？”“子路无宿诺”等。子路听到夫子的赞美就喜形于色，于是立刻讨得一顿训斥。例如孔子说：“道不成，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子路闻之喜。”孔子接下就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曾赞美他假如穿了破棉袍儿，和穿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路，能没有自卑感，引用《诗经·邶风》的“不忮不求，何用不藏”，子路终身诵之。孔子就说，这是做人的事理，有什么自认为美的。又如孔子和颜回说心里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就想挨上去讨夫子的赞美，虚伪说：“子行全军，则谁与？”夫子对子路最不虚心，立时给几句训斥：“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子对其他门生总很有礼，对子路却毫不虚心地提知名儿训他：“由，诲汝知之乎？”子路对夫子毫无礼貌。孔子说：“必也正名乎？”他会说：“甚矣子之迂也。”孔子不禁说：“野哉！由也。”接着训了他几句。颜回最勤学，子路倒是最欠好学，他会对夫子强辩饰非，说“何须念书，然后为学”。孔子对这话都不承诺了，只说他厌恶乱说的人。然则在适当的时候，夫子会对他讲切中关键的大事理，叫他好生听着：“居，我话汝。”（坐下，听我说。）夫子的话是专为他欠好学、欠好念书而说的。一次，几个亲近的门生随侍夫子：闵子是一副刚直的模样，子路狠巴巴地护着夫子，似乎要跟人拼命似的。冉有、子贡，平易近人。孔子心上喜欢，说了一句见笑：“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孔子若是知道子路果真是“不得其死”，必定不忍说这话了。孔子爱音乐，子路倒是音乐走调的。子路鼓瑟，孔子受不了了，叫吃力说：“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孔子就护他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以上只是我的看法。据《孔子家语》：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因为他气质刚勇而不足于中和。我认为刚勇的人，作乐能够中和；子路只是走调。）

子游、子夏，孔子也喜欢。“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指的或者就是以文学见长的子游、子夏。子游很卖力要好，子夏很虚心自谦。夫子和子游爱开恶作剧，对子夏多鼓励。

子贡最自尊。夫子和他讲话很有礼，然则很看头他。孔子明明说“正人不器”。子贡听夫子赞美旁人，就问“赐也若何”？孔子说“汝器也”，不外不是一样的“器”，是很珍贵的“器”，“瑚琏也”。子贡自尊说：“吾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夫子决然说：“赐也，非尔所及也。”孔子曾有意问他：“汝与回也孰愈？”子贡却知道分寸，说他怎敢和颜回比呢，回也问一知十，他问一知二。孔子忠实说：“弗如也。”还虚心地陪上一句：“吾与汝，弗如也。”子贡爱指摘别人的短处。孔子训他说：“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子贡会筹算盘，有算计，能做生意，老是..的。孔子称他“善货殖，亿则屡中”。

孔子最不喜欢的门生是宰予。宰予不懂装懂，勇敢乱说。孔子听他说错了话，因为他已经说了，不再指责。宰予言行不符，说得好听，并不力行。并且很懒，吃完饭就睡午觉。孔子说他“朽木弗成雕也”，又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说他是看到宰予言行纷歧而改变的。宰予嫌三年之丧太长，认为该减短些。夫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怙恃之怀。”怙恃死了没满三年，你吃得好，穿得好，心上安吗？宰予说“安”。孔子说：你心安，就不守三年之丧吧。宰予出，夫子慨叹说：“予之不仁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怙恃乎？”宰予有谈锋，他和子贡一般，都邑一套一套发议论，所以孔子推崇他们两个擅长“说话”。

《论语》里只有一小我从未向夫子问过一句话，他就是陈亢，字子禽，他只是背后探询孔子。他曾问子贡：孔子每到一个国，“必闻其政”，是他求的，照样人家叨教他呀？又一次私下问孔子的儿子伯鱼：“子亦有异闻乎？”伯鱼很乖觉，说没有异闻，只叫他学《诗》学《礼》。陈亢满意说：“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正人之远其子也。”孔子只这么一个宝物儿子，伯鱼在家里听到什么，不会敷陈陈亢。孔子会远其子吗？正人易子而教，是该打该骂的小孩，伯鱼已不是小孩子了。也就是这个陈亢，对子贡说：你是太谦逊吧？“仲尼岂贤于子乎？”他认为孔子不如子贡。真有好些人说子贡贤于孔子。子贡固然自尊，倒是有分寸的。他几回说：“仲尼弗成毁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夫子之弗成及也，犹天之弗成阶而升也”。陈亢可说是最无聊的门生了。

最傲的是子张。孔门门生间唯他最难相处。子游说：“吾友张也，犯难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于并为仁矣。”

我们看到孔门门生一小我一个样儿，而孔子看待他们也各各分歧，我们对孔子也增多几分熟悉。孔子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他从来没有一句教条，也全无道学气。他爱音乐，也喜欢唱歌，听人家唱得好，必然要请他再唱一遍，也许是要学唱吧！他若是哪天吊问悲伤哭了，就不唱歌了。孔子是一位可敬可爱的人，《论语》是一本有趣的书。

选自《杨绛文集》生活·念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版

插图来自收集

本期微信编纂：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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