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德老师讲《三国演义》（十七）：心口不一的君子——说刘备

2020-01-15 02: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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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由衷的正人 ——说刘备（四）

文 | 郭英德

四、虚弱性格：亦真亦假

（一）从来善哭

我们还要看到，在《三国志演义》中，刘备既“宽仁厚道”又“言不由衷”，这种二重性格的发生，并不是一种无意识、下意识或许非意识的心理，而是一种有意识的、由意志掌握的行为，即显着地按捺性格的一个方面，而出力示意、成长性格的另一个方面。

在前文曾引用过一段刘备入川时对庞统说的话：“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耳。”（卷十二《庞统献策取西川》）

在刘备的性格中，并不是没有急、暴、谲的身分，然则为了成大事，他老是以顽强的、积极的意志去按捺急、暴、谲的一面，而突显自身宽、仁、忠的一面。正因为如斯，有时刘备的性格会因为两方面的不相均衡而显得伪善。

其实，被人们称为“仁慈长者”的刘备，性格中切实也有残酷的一面。好比，糜芳、傅士仁前来屈膝，刘备命人将他们剥去衣服，跪在关羽灵前，“亲自用刀剐之，以祭关公” （卷十七《刘先主猇亭大战》）。这种赤裸裸的血腥性，是汗青上的刘备性格的一个主要方面，在小说中固然大大冲淡了，但照样留下了一些陈迹。要否则，人们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刘备是“枭雄”了。

刘备给读者的一样印象，是擅长掌握本身的情绪，甚至“喜怒不形于色”的。但与司马懿分歧，他照样经常不由自立地吐露出心里的感情，尽管有时让人真假难辨。

刘备真情的吐露，示意最多的是他的善哭，他动辄伤感忧闷，痛哭流涕。刘备的好哭与曹操的好笑形成一个绝妙的对比。

有人做过统计，《三国志演义》中写到曹操、诸葛亮的哭各为13次。这个统计数字很有意思，曹操跟诸葛亮哭的次数居然差不多。我们说过，曹操的哭有假哭，诸葛亮也有假哭。好比他去哭周瑜就是假哭，当然在他的心里里也或者是真哭，因为周瑜是他强有力的敌手，十分困难碰着这么个敌手，这么早就死了，今后将是何等伶仃啊！

而小说写到刘备的哭是几多次呢？有人做了统计，是33次，比曹操和诸葛亮的总数还多，可见刘备的泪腺切实对照蓬勃。所以毛宗岗说：“先主从来善哭”（毛本《三国演义》第八十一回夹批），又说：“先主基业，半以哭而得成”（第一百十九回考语）。民间谚语也说：“刘备的山河——哭出来的”。

小说写刘备的哭，若是细心剖析，会发现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假的，有时候假里有真，有时候真里有假。

好比，因为缺个好军师，刘备一向在打败仗。有了徐庶今后，他打了很多胜仗，他很愉快。可这时，徐庶不得不脱离，因为曹操把他母亲接走了。若是刘备不让徐庶走，就意味着他们母子星散，这是不仁不义的事情，宁死他也不会做的。所以他送徐庶走，一路上一哭再哭，恋恋不舍，这是真情，因为这等于是断了他本身的胳膊，面前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人才了。所以，他看到徐庶仓促而去，又“放声大哭”，“凝泪而望”。

刘备这么一路哭过来，哭得徐庶“心绪如麻”，但究竟打动了徐庶的真情。所以徐庶走了今后，又骑着马回来，向刘备死力介绍“卧龙”诸葛亮，说他“乃世界第一人耳”，“若此人肯相辅佐，何虑世界不定乎？”（卷八《徐庶走荐诸葛亮》）

徐庶告辞之前，有没有想到介绍诸葛亮，咱们不得而知。然则至少能够看出，他是被刘备的哭打动后谨严介绍诸葛亮的，并且他还特意跑到卧龙岗，先把这件事跟诸葛亮挑清楚。刘备这一哭，哭出了个诸葛亮，发生了极好的效应。你说他的哭是真情的吐露，照样子虚的做作呢？实在说不清楚。

又如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请了半天，诸葛亮愣是不出山。这时刘备握住诸葛亮手哭着说：“师长不愿匡扶生灵，汉世界休矣！”说完，“泪沾衣衿袍袖，掩面而哭”（卷八《定三分亮出茅庐》）。

他不说本身需要诸葛亮辅助，而说是汉朝世界、百姓公民需要诸葛亮“匡扶”，这一下果真打动了诸葛亮。毛宗岗说：“请诸葛亮，则哭而请之，不哭则亮安得有出山之心？”（毛本《三国演义》第一百十九..评）。可见这也是一次很有效用的哭，哭得诸葛亮心动，哭得诸葛亮为之出山，个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差别。

所以刘备的哭，有时候是真情的吐露，有时候是子虚里露真情，有时候是真情里掺子虚，具有多种变数。若进一步来看，刘备善哭，是其“仁君”心性的吐露，是其“烈士”脾气的示意，是其“英雄”之志的披露，更是其“枭雄”之术的展示。总之，刘备的哭有相当丰厚的性格内涵。

（二）贪恋女色

好哭的人和爱笑的人，在性格的根基本质上是纷歧样的。爱笑的人往往对照顽强，尤其面临失败都敢于笑的人，这是性格对照强悍的人。而好哭的人道格对照虚弱，尤其是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哭的人，更是性格对照柔弱的人。

《三国志演义》小说写刘备的好哭，在某种意义上示意出他性格中女性化的特点。我在这里不是贬低女性，只是指出比拟较而言，女性比男性更轻易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悲伤处”，到了“悲伤处”，男儿也哭，只是未到“悲伤处”，还能够忍住不哭。一个小女子若是动不动就哭，人人感觉这很正常，而一个大汉子若是禁不住就哭，人人会感觉他不像男子汉。所以说好哭是女性化的性格特征。刘备性格中多几多少包含着一点女性般的虚弱，这与曹操有时示意出的男性柔景遇成了光鲜的对比。

这种女性虚弱的极端示意，就是贪恋女色。在小说中，刘备的身边几乎不克没有女人相伴。刘备的这一性格特点，与司马懿、孙权很不沟通，却和曹操有点雷同。只不外曹操的贪恋女色属于自动攻击型，我想要就得要，你不准许我也要；而刘备的贪恋女色恰恰相反，是被动接管型的，他进展别人自动奉上门来，我不接管，你硬要逼我接管，我也没法子。固然刘备心里需要女人，却从不公开示意出来，更不公开接纳动作，一句话，照样“言不由衷”。小说中写刘备先后有四个老婆：甘夫人、糜夫人、孙夫人、吴夫人。当然这四个老婆不是同时娶的，与皇帝的三宫六院是两回事。

甘夫人是刘备栖身在小沛的时候娶的，后来随刘备到了荆州，在荆州生了一个儿子，就是阿斗——刘禅。当曹兵追到长坂坡时，刘备万般无奈，甩掉了甘夫人和阿斗。亏得赵云救了阿斗，甘夫人或者死于军中。卷十一《周瑜定计取荆州》写道：“玄德自没了甘夫人，日夜懊恼。”“懊恼”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有他本身心里领略。

其实刘备在失去甘夫人之前，就耐不住孤寂了。吕布剿袭洗下邳后，甘夫人被俘虏，糜竺把本身的妹妹介绍给刘备，刘备高愉快兴地娶她为妻，她就是糜夫人。

比拟较而言，甘夫人的地位只是妾，糜夫人才是正妻，这是《三国志》里写的。在汗青上，长坂坡陷于乱军中的只有甘夫人，没有糜夫人，小说写到糜夫人，写她抱着孩子交给赵云今后，跳井自杀，死得轰轰烈烈，可歌可泣，这是小说的缔造。所以京剧《长坂坡》里的女主角是糜夫人，而不是甘夫人。其实在汗青上，糜夫人在长坂坡事件之前就死了，阿斗跟糜夫人也没有血缘关系。

甘、糜两位夫人都死了的时候，刘备快50岁了，后来他先后娶孙夫人和吴夫人，同样都不是他自动提出来的，而是别人献的策。

第一次是周瑜设下“丽人计”，想把刘备诓过江来，让他老死东吴，用他来换取荆州。这个计策中的“丽人”就是刘备的第三位夫人——孙夫人。或者因为她只是孙权的同父异母妹妹，才会成为孙权政治棋盘上的一粒无足轻重的棋子儿。

究竟这个计策被诸葛亮识破，刘备设法取得乔国老和吴国太的同情和匡助，弄假成真，和孙夫人正式娶亲。婚后，二人又双双逃回荆州。这个故事撒布普遍，京剧《龙凤呈祥》就是以此为题材。

在娶孙夫人时，孙夫人在新房里插满刀枪剑戟，“侍婢皆佩剑悬刀立于两旁”（卷十一《刘玄德娶孙夫人》）。刘备吓得“失色”，但他照样以“蜜语甜言”哄得孙夫人心里高兴。

后来，刘备贪恋“温柔乡”，“被声色所迷，全不想回荆州”（卷十一《锦囊计赵云救主》）。好歹混到50多岁了，娶了一个好妻子，生活也过得挺好，再归去受吃力受难干什么？这时候刘备没有了英雄斗志，没有了弘远幻想。兵马生涯20多年，最后抛却了本身的政治追求。毛本《三国演义》中有两句诗很有意思：“谁知一女轻世界，欲易刘郎鼎峙心”（第五十五回）。没想到孙夫人这么厉害，能把刘备三分世界的大志洪志都改变了。

连忠实的赵子龙都知道刘备“贪恋美色”（卷十一《锦囊计赵云救主》），亏得诸葛亮看头了他的这个偏差，谋算在胸，才使得孙权“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个故事示意出刘备贪恋女色已到了“流连忘返”的田地，他的这种性格还遗传到儿子阿斗身上。

刘备这种“贪恋美色”的性格，使我们想起春秋时的晋国太子重耳。据《左传》记载，重耳出亡，正本是要勤苦图强的。没想到他避祸到齐国今后，跟齐姜娶亲，一味陶醉女色，不思归国报仇，只愿老死异域。后来他的舅舅与齐姜设谋，先把重耳灌醉了，再把他装到车上运走。运到郊外，重耳醒来一看，我怎么跑到郊外来了？我的夫人在哪里？他拿起戈矛，绕着车好几圈，追着要杀他的舅舅。亏得手下人阻止了他，他才幡然大悟。

比拟较地，刘备究竟年长几岁，比重耳领略事理，还不至于要杀赵子龙。更况且孙夫人还能陪着他一路回蜀，这不分身其美吗？

后来，孙权假称吴国太病重，把孙夫人骗回江东去，把她扣下了，刘备又成了孤苦伶仃。于是在小说中，刘备娶了第四个夫人，这就是吴夫人（卷十六《汉中王痛哭关公》）。吴夫人是本来蜀国上将吴懿的妹妹，嫁给刘瑁，刘瑁死了，守寡在家。

在刘备进位汉中王今后，诸葛亮很体谅刘备，对刘备说：“孙夫人南归，必难再来。人伦之道，弗成废也，必纳王妃以正其内。”诸葛亮给刘备介绍对象，介绍谁都行，偏偏介绍了一位同宗兄弟的遗孀，说吴夫人“美并且贤”，能够纳为王妃，甚为新鲜。

刘备一起头分歧意，说：“刘瑁与吾同宗，于理弗成。”真要纳王妃的话，就纳其他人，别找这么一个兄弟之妻，错误人伦之道。

这时法正说了一番大事理，说是古代已有先例，刘备听了感觉有理，就高愉快兴地娶了吴夫人。可见刘备不是不想娶吴夫人，而是想用合法的来由来娶，在没有合法来由时得让人帮他找出合法来由来——瞧他做人有多累！

到了民间，这故事有了新的变异。吴夫人一起头并不肯意嫁给刘备，还当面求全刘备：“玷人清德非人义，不是英明有道君。”（《三国志玉玺传》卷十八）你不是讲仁义吗，怎么能做这种不齿于人的事情呢？这话说得刘备满脸通红。这时吴懿挽劝妹妹：“现在世界反频频，江山几多未安谧，男儿尚且难存志，女人名节值何能？”最后，吴夫人改变主张，赞成嫁给刘备，她抚慰本身：“莫恨妾身今失节，姻缘分定不由人。”（《三国志玉玺传》卷十九）同是嫁娶之事，吴懿的视角分歧于吴夫人，男女对待问题的差别，由此可见一斑。

《三国志演义》小说写刘备四次授室子。如上所述，他有一句名言，说是“老婆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旧了，换一件就是了；手足若是废了，断了手，瘸了腿，那可不成。好多人尤其是女性同伙稀奇不克容忍这种说法，怎么能不把老婆当人看呢？然则刘备不只这么说了，他还真的这么做了。对他来说，老婆死了一个再换一个，还不是“家常便饭浑常事”！

（三）表象和素质

在阅读《三国志演义》时，我经常有这种感受：刘备的确是正人，在阅读整部小说的过程中，固然感受到刘备令人钦佩之处，但在钦佩之余，会慢慢地生出一种厌恶感。对曹操则完全相反。你在赏识曹操的时候，首先会很厌恶他，他一进场就会很厌恶他，然则在厌恶之余，慢慢地会生出一种钦佩感来。对曹操，你会既厌恶他的奸巧残酷，又信服他的强悍刚毅；对刘备，你会既赏识他的仁义宽厚，又厌恶他的伪善虚弱。

刘备切实是正人，这没有问题，然则在细心审视这位“正人”的时候，会发现这位“正人”具有某种小人的性格，与他“正人”的称号老是不太吻合。曹操是小人，这也没有问题，然则你在阅读这位“小人”的时候，会感觉这位“小人”的所作所为，怎么也有一些正人的大度呢？

于是你领略了，人的性格其实是很复杂的。刘备和曹操都是叱咤风云的政治家，都以玩弄权术见长，我们既不克用“大好人”的尺度去权衡他们，也不克用“恶徒”的尺度去训斥他们。你说他是个大好人，但这大好人里头有恶徒的某些身分；你说他是个恶徒，但这恶徒里头也有大好人的某些身分。

所以，阅读小说，能够培育咱们对实际生活的视察能力，可以透过“正人”的表象和素质去看“小人”的表象和素质，同时也可以透过“小人”的表象和素质去看“正人”的表象和素质。

曩昔有句老话，叫“透过现象看素质”，但我感觉这句话还没有说到点子上。“小人”纷歧定就是一小我的素质，“正人”也纷歧定就是一小我的素质。我们应该透过“正人”的一系列表象甚至某些素质的器材，去透视个中“小人”的一系列表象甚至素质的器材；反过来也是一般的，我们能够透过“小人”的一系列表象甚至某些素质的器材，去透视个中“正人”的一系列表象甚至素质的器材。如许你对人就能看得更透，对人的懂得就不会是简洁的黑或许白，“非此即彼”，你会领略好多人是属于是非之间的。这是咱们阅读刘备今后能够获得的一种深刻的感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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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英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传授，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在戏曲小说、散文史、古典文献、学术史等方面卓有建树。著有《中国四台甫著讲述录》《读三国说英雄》等。

文章转载自公家号：京师文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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