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对屈原的一种神奇批判 | 短史记

问：屈原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吗？

一、屈原是否真有其人的学术争议

《短史记》以前的文章，曾就“屈原是否真实存在”这个问题的学术争议，做过介绍。质疑者的首要论据，简要来说包罗如下三点：

图：《三才图会》里的屈原像

晚清学者廖平，是近代最早对“屈原的真实存在”提出质疑的学者。按他的考据，《离骚》是术士们为秦始皇所写的“仙真人诗”，目的是知足始皇长命、成仙的想象。廖平之后，胡适从思惟史方面下手，指出屈原即使真有其人，也不会生在秦汉以前，来由是屈原这种忠臣“在汉以前是不会发生的”，战国时代不会存在屈原那种“新鲜的君臣观点”，是“汉朝的老学究”们塑造了屈原如许“一个幻想的忠臣”。

徐复观的研究则认为，司马迁为屈原做传，所依据的焦点材料之一，是淮南王刘安的《离骚传》；而《离骚传》又是刘安写给汉武帝看的。刘安写《离骚传》的目的，“是借屈原之冤，以明本身之志”，具体来说就是悠扬地向汉武帝传达信息，说本身赤胆忠心如同屈原，绝无谋反之意，以求改善被朝廷疑忌、看管、打压的艰难处境。若朝廷不克体察这种忠诚，那本身就只勤学屈原去自沉了。正所谓“不光是剖明屈原，亦实际上是表明他本身”。

在上述研究的根蒂上，有学者推想认为《离骚》的原作者其实就是淮南王刘安。也有人推想认为，屈原其实是贾谊伪造的汗青人物——贾谊忠于华文帝，为其擘画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减弱诸侯王的巧计（也就是后来汉武帝搞的“推恩令”），究竟却因为与文帝的宠臣邓通不和，“数廷讥之”，多次在公共场所讪笑邓通，招致文帝的不满，“由是疏远，迁为长沙太傅”，被从长安中央下放至偏远的长沙国去做太傅。贾谊的这些人生履历，与屈原故事中的情节——忠于楚怀王、有政治能力（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被怀王寄予重任、遭怀王身边宠臣进诽语而被疏远、下放至偏远区域为官——能够说是高度吻合。

附带一提：写过《吊屈原赋》的贾谊，后来又做了梁王的太傅。梁王坠马而身后，贾谊自责没有尽到太傅的责任，“饮泣岁余，亦死”。这位从立时掉下来摔死的梁王，谥号恰是“梁怀王”。长沙王+梁怀王，似可与屈原故事里的“楚怀王”组成呼应；贾谊的饮泣而死，亦可与屈原故事里的怀石沉江组成呼应。考虑到上述各种，司马迁将屈原与贾谊并入统一传记傍边，这种处理显然有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专心。

总而言之，“屈原”事实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汗青人物，今朝仍是一桩未解的学术疑案。疑案的泉源，在于先秦典籍中找不到屈原的相关记载，以及《史记》中的屈原列传存在很多可疑之处。也就是说，自一起头，关于屈原的事迹，就缺乏一个拥有可托度的传世文本。

或许恰是因为这个原因，2017年投入使用的最新版初中汗青教课书七年级（上册）已不再收录屈原的相关内容——使用至2015年的旧人教版教材第八了《中华文化的勃兴（一）》中，曾用了较大的篇幅来介绍屈原（如下图）。与之一同从教材中消散的汗青人物，还有真实性同样存疑的扁鹊。当然，最新版的初中语文教材中，仍保留着与屈原相关的内容。

图：旧教材关于屈原的描述

二、前人对屈原的所谓“指摘”

与近现代学者将存眷的核心放在“汗青上事实有没有屈原这小我”分歧，前人环绕屈原的首要争议，是这小我的作为事实值不值得效仿。

贾谊要借屈原自伤出身，刘安要借屈原向汉武帝表忠心，天然都对屈原持一定立场，刘安甚至说他“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有借屈原讪笑汉武帝的用意，所以行文中也始终对屈原怀抱着同情、赞赏与可惜。

西汉末年的大文豪扬雄，首开指摘屈原的先河。他固然喜欢《离骚》，也赞赏屈原的人格，却不克赞成他的自杀。他写了一篇《反离骚》指摘屈原，说他非要在楚国这一棵树上吊死，实在是不值得。楚国既然不愿重用你，不愿听你的逆耳忠言，你就该学学孔夫子，像他那样脱离乌七八糟的鲁国，去更广宽的六合里成长，去实现本身的价格嘛，何须执拗地呆在楚国呢？何须将本身的人命交给湘水的浪涛呢？

扬雄的这种定见，与西汉中晚期常识界否决忠于一家一姓的思惟潮水，有直接关系。汉宣帝时代，名儒盖宽饶曾站出来给皇帝上书，果然求全“圣道陵迟”，警告汉宣帝要行仁政，不然“定数”是要转到别家去的。汉成帝时，又有名儒谷永站出来，公开对皇帝说天意从来不会只眷顾一家一姓，警告汉成帝要早点除旧更新，抛却恶政。王莽后来毫无舆论阻力、以禅让的形式庖代西汉竖立新朝，恰是这种思惟潮水成长到极致的究竟。扬雄本人也实践了他对屈原的指摘——他迎接新莽，对刘汉王朝没有“忠君”层面的依恋。

进入东汉后，又有《汉书》的作者班固站出来，写了一篇《离骚序》，公开指摘屈原。班固说，刘安对屈原的赞扬，讲什么屈原能够与日月争光，可谓“似过其真”，实在是有名无实。那屈原，实际上是如许一小我：

意思是：那屈原为了浮现本身的才调、炫耀本身的名声，常年与那些风险国度的小人相争，打口水讼事，天然是要遭遇诽语的。他还经常求全楚怀王，成天怨恨怀王身边的佞臣，最后闹了一个沉江自杀的终局，实在算不上是一个洁净之人、狂狷之人、景行之人（洁净指的是操行好；狂指干事激进，狷指干事保守；景行，名正言顺之意）。

图：《晩笑堂竹荘画传》班固像

班固如斯指摘屈原，实出于一种“时代需要”。他早年与东平王刘苍（曾以骠骑将军身份执政辅政）交往，论及屈原时，说的是“屈子之篇，万世归善”，且进展刘苍可以折节下问，多听谏言，让天底下再无“汨罗之恨”。那时候，班固年约二十，正畅想着能被人赏识，进而在政坛上有一番作为。写文章指摘屈原时，班固已入中年，已是皇帝的亲近之人，史称他入宫给皇帝念书，经常“连日续夜”；皇帝有巡狩之事，让班固“献上赋颂”已是常规把持；朝中有大事要商议，也常被皇帝指定站出来与公卿们争执。

更要紧的是，汉明帝、汉章帝父子，一点都不喜欢屈原、贾谊与司马迁这类人。汉明帝曾亲口对班固说，他很不满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立名后世”，却因为受刑的原因，在《史记》里说汉武帝的坏话；也很不满司马迁在《史记》里借贾谊之口将秦王朝的消亡归因为“仁义不施”，而非君权神授合该轮到刘家人做皇帝。总之，司马迁这类人“非谊士也”，不是大好人。汉明帝心目中幻想的忠臣，是司马相如。他对班固说，这小我固然也不太得志，但从纰谬皇帝发牢骚，临终的时候还在文章里“颂述好事，言封禅事”，还在赞扬汉武帝的丰功伟绩，实在是“忠臣效也”——是忠臣的范例，“贤迁远矣”——比司马迁那家伙强多了。

明、章两帝的时代，是一个“法宪颇峻”、人人小心翼翼的时代。北海敬王刘睦，本是个脾气谦恭、喜爱学问、喜欢与常识分子交同伙的人。因为害怕“敬贤乐士”的名声被皇帝知道，他只好将大门关起来回绝宾客，将精神悉数投入到狗马音乐之中。深知皇帝厌恶念书人博取名声的班固，也非常自发地选择将“不以才高人”（不在人前人后凸起本身的才能）作为本身的处世之道。他指摘屈原不应露才扬己，不应求全楚怀王，是因为皇帝不喜欢屈原露才扬己，不喜欢屈原求全楚怀王。

图：清殿本屈原画像

在之后的汗青历程中，这种班固式的指摘，成了很多念书人信仰的一种生存之道。南北朝时代的官员颜之推，写了一本《颜氏家训》，个中明确申饬子孙们不要进修屈原，因为这小我“露才扬己，显暴君过”，经由指摘君王的错误来彰显本身，来给本身博取名声，如许要不得。一体两面，这种班固式的指摘，也成了很多皇帝磨练臣僚忠诚与否的根基尺度。洪武八年三月，朱元璋下诏赞成已命在夙夜的刘基脱离南京，返回青田家乡。圣旨里说，之前有人密告你刘基给本身找了块有王气的坟场，我很生气，将无所事事的你软禁在南京两年多。若是“愚蠢之徒”，必然会不由得找朕辩白，说本身没干过那种事，是朕听信了大话搞错了。惟有“卿善为忠者，所以不辨而趋朝”，你很懂得若何做忠臣，自动跑来南京让朕软禁，也不做任何辩白来凸显朕错了。所以呢，你既然是一个“不洁其名”的尺度忠臣，我现在也就放你归去，让你安心地死在家乡。

为屈原做传的司马迁，应该意料不到事情会有如许神奇的睁开。

参考资料

①启风，《端午节纪念屈原，但屈原这小我真的存在吗？》。

②2015年人教版《初中汗青》七年级上册。2016年部编本《初中汗青》七年级上册。2017年统编本《初中汗青》七年级上册。

③李诚，《楚辞论稿》，华龄出书社，2013年。

④徐复观，《两汉思惟史 2》，九州出书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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