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丨王安忆：比邻而居

2020-02-23 12:58:53

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本文来自：www.ii77.com]

一日三餐，粗茶淡饭 [原文来自：www.ii77.com]

固然清淡，却有着熟悉的滋味

那家家户户的炊火气

就是最真实的幸福

比邻而居

（节选）作者：王安忆

装修的时候，有人提醒我，不要使用这条民众烟道，应该堵上，此外在外墙上打一个洞，安置排油烟机的管子。可是，我没听他的。好了，如今，邻人家的油烟就经由我家的排油烟机管道，灌满了厨房。

我能够确定，我家厨房的油烟仅来自于个中一家，因为油烟的气息是一种气势。怎么说? 它稀奇火爆。花椒、辣子、葱、姜、蒜、八角，在热油锅里炸了，轰轰烈烈起来了。这家人在吃方面还有一个特征，就是每顿必烧，从不迁就。一早，就传进来葱油味，还有一股面粉的焦香，显见得是在烤葱油饼。那气息呀，就似乎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似的，唇齿之间，都是。正午，或者是榨菜肉丝面。榨菜，在锅里煸得半干，那股榨菜香，油香，还有铁锅香，先是刺鼻，后就柔和了，洋溢开了，那是添上水的原因。晚上，气息可就雄厚了。这是一日之中的正餐，拉开架势，大干一场。气息是一层一层过来，花椒和辣子是主力，带着一股子冲劲，将各类气息打过来。还发现，这家爱用麻油炸锅，真是香气四溅。这些气息在我家厨房里彭湃升沉，时候一到，老是七点钟光景，便一会儿消散了，毫不滞滞泥泥。他家不光爱吃急火爆炒的菜，也吃炖菜，那气息就要敦朴得多了。他们常炖的有猪肉、牛肉、鸡鸭，除了放花椒、八角、茴香这些常用的作料外，他们似乎还放了一些药材。这使得这些炖菜首先披发出一股辛辣的药味，然后，逐渐的，逐渐的，这股子辛辣融化为清香，一种草个性质的清香，它去除了肉的肥腻味，只剩下浓烈的卵白质的香气。他们每隔那么十天半月，还要做一回肚子。无可避免，是有一股腥膻气，很快，大量投放的白酒起了感化，腥膻照样腥膻，但却变得有些诱人。那气息是厚起来的，起了浆似的。再接着，花椒啊，大料啊，葱啊，蒜啊，一股脑下去，气息就像爆炸，蓬一下起来了。他们可真会吃啊！

时间长了，我对他们生出一些好感，感觉他们过日子有着一股子卖力劲：一点不混。而且，也不奢靡。他们老忠实实，一餐一饭地烧着，一股浓油赤酱的味，使人感应，是出气力干活的人的胃口和口味，实打实的，没有半点子虚头。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没落下过一顿。他们在吃的方面，一是有纪律，二是很节制。这些，都给人优裕而朴素的印象，是小康的生活气息。

有一段日子，在一日三餐之外，这家人还增添了两次草药的气息。草药的气息也是浓烈的，“扑”一下进来，涌满了厨房。不知是因为草药气的影响，照样实际情形如斯，一日三餐的气息不那么浓烈了。倒不是变得清淡，而是带些消声匿迹的意思。这段日子蛮长的，这么算吧，每周炖一次鸡汤，总共炖了四至五次。草药的吃力气息和鸡汤的香味，是这段时间油烟味的基调。这也是卖力养病的气息：耐烦，持恒，积极，执着。

之后，突然有一天，我家的厨房里滔滔而来一股羊肉汤的气息。这就知道，他们家人的病好了，要重重地赔偿一下，犒劳一下。倒不是吃得有多好，但它确有一种盛宴的氛围，带有古意。前人们祝贺军功，不就是宰羊吗? 果真，草药味此后消遁，一日三餐，火爆爆的，照常进行。

在较长一段稔熟的相处之后，我家厨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缕咖啡的香气。这是另一路的气息，和他们家绝无相关。它沉寂的，夹在花椒炸锅的油烟里，进来了。这是一股子虚无的气息，有一种浮华的意思在里面，和他们家实惠的气势天差地别。是以，我断定，这又是一户新入住的人家，很没经验的，也将管子接进了烟道，又恰逢顺时顺风，于是，来到我家厨房凑热闹了。这一路的气势显然要暖和、圆滑一些，对照具有装饰感，唤起人的联想。和它不那么实用的性格相符，它并不是按着一日三餐来，不大有定例，有时一日来一次，有时一日来两次，有时一日里一次不来，来时也不在吃饭的点上，而是想起了，就来，想不起，就不来，显得有些羸弱似的。而那先来的，从来一顿不落，转眼间，油烟周全铺开，又转眼间，油烟囊括而去，老是叱咤风云的风格。然则，有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那新来的，默默而至。咖啡的微吃力的香味，漫溢开来。

气息毕竟有些杂了，可是泾渭分明，毫不搅浑。你来我往，此起彼伏。再过段日子，又来了一个，显见得是苏锡帮的，气息稀奇甜，空气都能拉出丝来了。第四位又来了，它一方面缺乏个性，另一方面又颇善交融贯通。它什么都来：香、辣、酸、甜，大蒜有，大蒜粉也有，麻油有，橄榄油也有。于是，所有的气息全打成一团，再分不出谁是谁的来路。我们这些比邻而居的人家，就如许，不分彼此地群集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