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江湖叫做「江湖」？｜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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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武侠小说式的江湖是不是真的存在？若是存在，它和我们的想象有何异同？

文｜海下

提起「江湖」，中国人的想象就如同潮流一般泛滥起来。江湖凝聚着英雄侠客的如意恩怨、文人泛舟的潇洒适意，以及森林社会的残暴故事。

不外，江湖似乎是个中国特色概念。武学门派、西体式的黑社会和底层，都不克囊括江湖的悉数内涵。

每一个试图翻译金庸作品的译者都在此犯难，最后不得不以「jianghu」或许「rivers and lakes」来填坑。

在古代，武侠小说式的江湖是不是真的存在？若是存在，它和我们的想象有何异同？

残暴的「江湖」

江湖之所以叫江湖，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江湖人士运动的场合是真正的「江」和「湖」。

中国没有西体式的骑士阶级或..式的军人阶级，唐宋今后，武力和兵器便由官方高度垄断。动辄持械决战的侠客，皆属于专政对象。是以，汗青上真实的所谓江湖人士，其实都是为官方所不容的刁民、流民，伏莽。

说起伏莽，人们的直觉是藏在山林里的「绿林英雄」，但古代更为常见和遍及的是栖身于水上的水贼。

比起未斥地的山林区域，水网、池沼复杂的地带同样能隐匿官方追捕，经济形态却雄厚得多，更轻易知足生计。古代的水贼多种多样。有的是暂时起意的船夫艄公，有的是正本就半农半匪、半渔半匪的内陆人，还有因乱世或其他原因逃入芦苇荡隐匿的流民。

前人对水贼的惧怕远甚于山贼。过山岭，结伴而行就能免除泰半凶险，但到了别人的船上，想拔腿都无处可逃，财帛人命就都由不得本身了。

明清话本小说中，有水贼占妻这一固定的小说套路。其尺度形态是：一官员携家眷由水路履新，船长心生不良，将官员推入水中害死，并并吞其妻或女，假装上任。多数年后，官员之妻女或其子借机复仇。

· 让枪弹飞开场一幕就是民国版的水贼占妻

《西纪行》中就显现了水贼占妻的故事。唐僧的爸爸新科状元陈光蕊，带着新婚老婆殷温娇履新，被船家刘洪打死，老婆也被并吞。刘洪遂冒充光蕊上任。殷因身怀有孕，将就相从。孩子生下来后，为保全人命，只得放在木板上，顺水流到金山寺，为长老救起，取名江流，也就是后来的唐僧。

明朝冯梦龙编篡的《古今小说》里也有篇《裴晋公义还原配》，说的是一位青年官员唐璧去湖州任职，好端端的被船家掳掠，不光随身盘费没了，连到任文书都丢失，甚至于沉溺陌头沦为乞丐。

事实上，起码在唐代，水贼掳掠客商就成了常态。连杜甫送同伙远行，也不忘叮嘱「况兼水贼繁，特戒风飙驶。」（《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

唐传奇《谢小娥传》凭据真实事件改编，算得上是唐代的非捏造写作，《新唐书》甚至据此采入《列女传》。谢小娥的父亲和丈夫在江上被水贼所杀，她也流落到尼姑庵落发，父亲与丈夫托梦给了他凶手线索，小娥最终报仇雪耻。

水贼固然凶猛，但在中国的大江大河中并非平均分布。他们出没最频仍的区域，就是「江湖」一带。

「江湖」是如何炼成的

「江湖」这个词，起先是一个具体的地舆指向。江特指长江，湖则首要指太湖流域（也有说法是洞庭湖流域），这两片水域是相连的。

· 「四渎」是我国古代对四条独流入海的四条大河（江、河、淮、济）的统称，江一起头也就特指长江，后来成为对南方河流的泛称

在西..司马迁那边，江湖几乎等同于长江中粗俗或许是太湖流域。《史记·货殖传记》中说范蠡「乘扁舟浮于江湖」，说的也是范蠡知难而退浪迹于越国所掌握下的太湖流域；汉武帝也申饬本身的儿子「吴越之地，其民精且轻……江湖之间，其人轻心。」（《史记·三王世家》）

· 秦王朝在南方有着伟大的统治空白。从南方稀少的行政治所就可见一班

秦汉以来，长江中粗俗固然被纳入到华夏王朝统治之下，但因为远离权力中心，水网复杂，北方王朝熟悉的编户齐民很难履行。南宋以前，朝廷的统治力量都相当微弱，在长江以南历久只能掌握陆地道路保持的点状治所。

正因如斯，江湖区域往往成了北方王朝失足官员的发配地。白居易在贬往江州时作：「江湖我方往，朝廷君不出。」杜牧也有游宦江南、郁郁不得志的诗句：「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

范仲淹的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常被现代人诠释为江湖秩序与庙堂秩序的对立。然而还原语境，这不外是对被贬官的滕子京所居地区的客观论述。

· 正好位于「江湖」区域的岳阳楼

这些文人笔下的「江湖」，最多对应于崇明农场、北大荒、五七干校，与人们熟悉的谁人草根暴力的「江湖」还有着很远的距离。

不外，现代的「江湖」概念，却不难在汗青的「江湖」上看出雏形。

因为王朝统治的微弱，长江以南的居民历久处于天然成长的无序状况中，民俗尚武好勇；而粗放的农业与频仍的水涝灾祸，更使得该区域的人少有华夏人的安土重迁。

秦汉以来的历次动乱中，长江流域的伏莽与兵变老是风涌而起。在破坏秦朝的六国复国战争中，起自长江流域的楚人旧部非常多，项羽、英布、吴芮等都是楚人。

两汉时代，小规模的兵变更是此起彼伏。在华夏看来，整个南方都是一片动荡之地。

江湖伏莽好多是迫于生计被迫离开王朝秩序的举止生齿。在统治者看来，江湖是产生着抵制力量的危险地带；对大部门挣扎乞活的底层公众而言，江湖是他们被抛出不乱社会后最后的寄身之所。

无论是被横征暴敛所迫，照样因战乱逃离故里，在江湖的水泽里，这些流民都能靠天然的物产和那些不太能见得光的手法存活下来。这种充溢着本能激动的法外状况，恰恰是现代「江湖」概念的焦点。

· 宁靖天堂战争时，有人总结避祸经验：「逃亡水乡十存六七，逃亡于山乡者百无一二（胡长龄《俭德斋漫笔》）」

在宋之前，大规模的流民还只是灾荒战乱造成的偶然现象，而其时的生齿与经济也不克撑持离开农业生产，专门游走江湖的人群大量存在。从东汉到隋唐，中国社会有着强烈的身份制色彩。

不外，没过多久，这个固化的社会就起头改变了。

游民江湖

从唐末起，中国社会发生了激烈的震动。大规模的战乱从黄巢起义一向舒展到整个五代十国时期，士族被彻底破坏，大规模的生齿举止和阶级举止成为常态。

底层起家，酿成小国君主的例子触目皆是。前蜀高祖王建祖辈都是卖饼为生的小个别户，他年青年头时算是个职业罪犯，以杀牛、偷驴、销售私盐为业。吴越的钱镠是盐商人身世。楚国的马殷，是木匠身世。南平的高季兴是家童身世。

到了北宋，长时间的和平造成了生齿的持续增进，在最盛时北宋生齿接近1.26亿，远跨越隋唐时期最岑岭8000万人，但北宋边境比隋唐还小，人地矛盾尤其尖利。

官方放任地盘兼并，对生齿迁徙的限制也远不如前。如许的配景导致流民暴增，《水浒传》里的水泊梁山就是这一社会景观的写照。

不外，多出来的流民也不消都去上山作贼。

隋唐的大城市，如长安城与洛阳，都实行关闭的里坊制——通俗人家住在一个个关闭单元中，不得对街开门，夜晚不克收支——仿佛是不渗水的磐石，很难接收游民。

· 隋唐长安城是典型的里坊制，成长得最为完整，长安一百零八坊，洛阳一百零九坊。每坊大多设器材南北四个门，以十字连通四门，坊内分四个区，每区又有十字小街，其时称为「曲」

到了宋代，关闭的里坊被打破，代之民居与市场连成一片的街巷式城市模式，从大街上伸出的冷巷七通八达舒展在居民区里。

一面是农村络续发生失地农民，一面是开放的城市和工贸易供应着行止，大量游民涌入城市。中国汗青上第一批大城市降生了。

北宋时期（1077）的城市生齿1662.3万，占其时全国生齿8260万的21.10%。到了南宋（1193），城市生齿1590万，占其时全国生齿7100万的22.40%，汴京和临安的生齿更是跨越百万。（数据起原：赵冈、陈钟毅《中国汗青上的城市生齿》）。

底层生齿迫于生计群集在城市里，除了劳力外一无所有，但这里最不缺的恰恰就是廉价劳动力。正经生计不易找，就有了各类灰色职业，到头来和躲在江河湖泽、半民半匪的流民殊途同归。

在宋代的汴京和临安，天天都有几万无业游民浪荡陌头，被士医生称为「闲人」「游手」，预备进行各种犯罪运动。

《武林旧事》就对这些江湖骗术有专门的记载：

……有所谓丽人局（以娼优为姬妾，诱引少年为事），柜坊赌局（以溥戏关扑结党手法骗钱），水好事局（以求官、觅举、恩惠、迁转、官司、生意等为名，假借声势，脱漏财物），纷歧而足 。又有卖买物货，以伪为真，至以纸为衣，铜铅为金银，土木为香药，变换如神，谓之白日贼。

· 张择端所绘的《明朗上河图》中共有五百多小我物，除了少数的仕宦、绅士和商人外，肩挑背负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摇橹的船夫、扛粮包的吃力役、拆字卖卜的相士、走江湖卖野药的人在图中占了绝大部门。他们都是游民的代表

为了安抚流民维持社会不乱，按期招募流民为兵、把反体系的力量转换成体系内的维稳力量，就成了宋朝的国策。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灰色的流民社会获得了官方的默许。「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鸡肋编》），成为一时民谚。

就在如许的配景下，游离于主流社会外的地粗俗民社会逐渐形成。宋今后，中国社会生齿过剩的态势却更加严重，江湖社会也就越来越宏大，朝廷除了拼命清剿公开的兵变，却也无可作为。

社会顶层的士医生们，偶然也会在宦海沉浮之余感慨几句泛舟江湖上、江海寄余生，但他们所谓的江湖，永远停留在文人雅兴的层面。他们尽量退休甚至被罢官，在处所上仍是代表主流价格观的、被仕宦乡绅撮合的精英。

但对于那些挤不进权要系统的贫穷士人，因生活困窘而流落江湖倒是真实的生活体式。这些主流社会的边缘人，在时代变局中往往最能与基层力量连系，成为乱世的助燃剂。

· 宋献策，别名宋康年，明末永城人。曾为卜者，在牛金星介绍下成为李自成谋士、军师，绰号「宋矮子」或「宋孩儿」

1905年，清廷公布取销科举。厥后兴办的新式私塾固然号称现代教育轨制，读出来却难以找到工作。大量念书人损失了考取功名的晋身阶梯，转而投体态形..的革命。

这些找不到工作的私塾学生中，有一位湖南人向恺然，先是在革命军中当初级军法官，后又飘泊..，穷途下只得给出书社写小说为生。《江湖奇侠传》的书名，正本只是指湖南一带习武者的怪杰异事，却因其现代武侠小说开创者的地位，让「江湖」和「武侠」再也难分难解。

数十年后，在中国的江湖社会即将被连根拔起之时，另一位文人飘零到了香港，起头书写江湖的传奇。他直接重塑了中国人关于江湖的想象。

参考资料：

1. 王诗瑶《唐五代小说中的“江湖”观点研究》

2. 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

3. 刘勇强《汗青与文本的共生互动》